十八岁以前,我住在靠河边的老房子里。爸妈结婚几年后才与大家庭分家,抓阄抓到了河边的宅基地,艰苦卓绝地盖起了自己的房子。
老房子在胡同的尽头,从我记事起就是斑驳的红色大铁门,左右两个大铁环,是胡同里最气派的。铁门是架空的,锁门时先把叫做“门搭”的木头遮挡卡进两边的凹槽,再把两扇大铁门对齐锁好。也有时候只离开一会儿,便连门搭也懒得上,两扇门一对,锁一挂就走了。
院子里用大石板铺了走道,其余的地方有的铺了红砖,有的砂了水泥,也有索性裸露的土地,洗完菜的水随手一泼,很快渗完。夏天潮湿,石头缝里,砖头上常常长满了青苔,走路要极留意。
院子里曾有四棵树,一棵在我出生前后栽下的山楂树,一棵大杨树,一棵香椿树,一棵冬青。山楂树无疑是最受宠爱的,初夏开洁白的小花,蜜蜂嗡嗡的围着转,这时便可根据花的密度推测秋天能结多少果了。山楂还未及变红,家里来人必摘着吃。这时味道酸涩,所以只是好玩罢了,也有时择一簇逗小孩子。我心里疼惜,一定要等到成熟,然而还是不大舍得,偶尔有熟透自己落到地上的,才捡起来很珍惜地吃了。
香椿也只在春天发新芽的时候摘。有时拿一根绑了铁钩子的长竹竿拧下来,有时爸爸搬一把梯子靠在树上,爬上去摘够不到的嫩芽。印象里有四种香椿的做法。其中我最爱的是香椿炒蛋。第二种是把香椿裹了面糊过油炸,但似乎单有香椿的时候也想不起来这样做,有时是挖了荠菜,炸荠菜的时候顺便炸一把香椿。有时是掐了藿香叶,也一起炸一点。第三种是将香椿和咸菜切碎,拌在手工擀的面旗子里,很美味。第四种是腌香椿咸菜,在小时的我吃来极咸。我吃的时候也只拣一点香椿叶,梗是绝对不吃的。
杨树长得很高很大,在院子里遮出一大片阴凉。然而会招一种极厉害的毛毛虫,一旦碰到钻心的疼,妈妈讨厌,后来砍掉了,只留下一个大树桩做拴狗的桩子。
冬青很常见,平时并不注意。只有枝条长得碍事了,爸爸才想起来修剪成两层伞状的树冠。
还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得来一棵苹果树苗,也栽在院子里。我欢喜地盼着长大结果,然而没多久,爸爸为院子的那个角落想到了新用途,就把它拔掉了。
除了树,家里还有不少花。姐姐那时候很爱种花,从四处搜罗来芦荟,栀子,海棠。还有些是家里本来就有的,山红豆啊,月季啊,鸡冠花啊,都很常见。
植物以外,猫啊狗啊鱼啊鸟啊也有。我已经记不清养过多少只狗了。第一只狗最忠诚可爱,长得秀气,又能辨认脚步声。家里来人吠几声,又警醒又不让人生厌。后来老死了。第二只狗身材威猛,凶得像狼狗,无论来人总归是要尽兴吠咬的,家里人也不例外。然而我最怕的是它力气大得常常挣脱锁链,只敢斟酌着关死大门,自己躲进屋里,任它在院里撒欢,妈妈回来才哄骗着给拴回桩子去了。后来又养过几只小小的宠物狗,然而都没有陪伴我们很久。有一只最可爱的,通体雪白,腊月二十八那天跟出爸爸去,在街上被疾驰而过的摩托车撞死了。爸爸知道妈妈会心疼,回来踟蹰很久才说。猫也养过几只,小猫是很可爱的,常常抱在怀里,然而我的爱很吝啬很虚伪,等它们长大了就不肯给了。
老房子是土坯房,层层叠叠盖着红瓦青瓦。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从外面顶着骄阳来,一进屋立即有凉意。再切一个井水冰过的西瓜吃,是夏天顶顶爽快的事。夏天是那么长啊,我每天铺一个凉席在地上睡午觉,在蝉声里渐渐意识模糊,醒来已是傍晚,爸妈也不知哪里去了。有时我帮妈妈在凉席上棉被子,洗得簇新的被面,柔软的被里,蓬松的棉花。妈妈教我用顶针,但我不得要领,还是常常扎到手。
下暴雨的日子也很有诗意,拿一个马扎坐在纱门前,看外面连绵不断的雨线。院子里积的水,从排水道排到河里。夏天的雨,常常一下就是一整天。雨停了,大家都去查看水情,我穿着塑料凉鞋去街上踩水洼。我印象里仅有一次发大水,把大桥冲毁了,水一直淹到我们家的南墙根下。
夜里刮风下雨的日子也是有的。风把大铁门吹得砰砰响,我迷迷糊糊间听见妈妈半夜起来为我关窗。
秋天很短,天很蓝,嘴唇干裂了。站在院子里看天上偶尔飞过的飞机轰隆隆地拉出一条白线。
冬天会在屋子里烧炉子,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生火。我们围着炉火嗑瓜子,吃烤红薯。我也很爱烤粉皮,用铁夹子夹着凑近火苗,透明的粉皮立即膨胀、卷曲,变得很脆。
下雪的日子总是很美的。屋顶上,山楂树、冬青树上,狗窝上都落了雪。妈妈已经早早起床,把院子扫干净了。我心里不大乐意。我起床以后,挑着冬青树上最蓬松洁净的雪,捏一个小小的雪人,珍重地立在门前。
除了大北屋,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坊屋和小北屋。幼时大北屋摆一张大床爸妈睡,我和姐姐睡坊屋里。原本是一个很窄的床,爸爸拿木板靠着墙垫平,就变成了一张大床。安置好这张床,坊屋里剩下的空间勉强可以转身。坊屋里还摆了一个妈妈陪嫁的黑色大柜子。柜子没有任何分格,且家里空间有限,连柜子上也堆满了东西,换季时找不到的衣裳,常常要翻箱倒柜的找。那时的我,一手撑着大柜子的盖子,一手在柜子里翻找,屋里光线很暗,不一会儿手臂就酸得难以支撑了。
小北屋里有一个土炕,最初爸爸做着孵小鸡的营生,乡下称”老母鸡“。火炕烧得很暖,放着几个竹编的大筐,筐里是爸爸下乡收来的已经受精的鸡蛋。爸爸用温度计精确地控制鸡蛋的温度,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将蛋从一个筐倒到另一个筐。这对于孵小鸡有怎样的帮助,我至今也不能理解其中的奥妙。屋子里很暗,爸妈拿一种特殊的灯照蛋,查看孵化的情况。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鸡孵出来了。金黄金黄的毛茸茸一团团,闭着眼睛,在火炕上依偎着睡觉。只要有一点声响,小鸡们就瞬间醒来,呼啦一片挤向与声音相反的一方。
紧邻小北屋的是东屋。东屋也曾有过奇妙的用途。九几年的时候,爸妈突然行心在东屋里养姜芽。用很重很重的楼板在东屋里搭了架子。大约是后来并没有赚到钱,过了几年,楼板又拆出来。爸妈把大床挪到东屋,东屋于是又变成了爸妈的卧室。
做饭有西屋和棚子。棚子是火炉子,贴着灶王爷像,春节的时候我要写一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贴上。火炉子要烧玉米秸,玉米骨头和树枝,印象里妈妈常用它蒸馒头。棚子里还有一个鏊子,我还很小的时候,妈妈在棚子里摊煎饼,先去开磨房的人家里磨了玉米糊,舀一勺在烧热的鏊子上,迅速摊开。玉米糊受热结成一张饼,很容易就揭下来。妈妈给我叠一叠,卷一点白糖,我站在院子里边吃边看妈妈摊煎饼。
西屋历史最近,是家里唯一的砖房,放了每天做饭的液化气炉子。
南屋倒了就没有再盖,变成了一个小园子,从园子的矮墙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小河。园子里有一口破掉的缸,妈妈曾经在园子种过西红柿,藿香和芸豆。
我和姐姐都在老房子里长大。直到1999年,姐姐考上大学,首先离开了家。2007年,我也离家。从此我们再也没吃到过自己家的山楂。
爸妈在老房子里住到了2012年,直到它越来越破败。屋顶有哪一块的瓦漏了,雨水泡了后墙。我们于是在离家一两公里处买了楼房。房子买了不久,姐姐的女儿出生了。爸妈开始每年跟姐姐在美国住半年,帮姐姐照看孩子。爸妈出国,姐姐的花无人照看,枯的枯,冬天冻死的冻死,家里养的狗也都送了人。爸妈出国的时候,就把房子托付给大伯照看,时常通通风。冬天大伯把白菜垛在大北屋里,妈妈不大高兴。这样一晃四年过去。新家还从未好好地布置过。
夏天的时候,姐姐带伊伊第一次回国,我毕业回国休长假,我们全家十年里第一次在老家团聚。
爸爸说:有一家人看上了我们家的老房子。爸爸踌躇再三,自己先有了主意,才小心翼翼地征求我们的意见。爸爸觉得房子没有人住,与其任其破败,不如卖了,房子能好好修缮,我们还可以偶尔回去看看。我和姐姐都很犹豫,一面觉得爸爸说得有道理,一面无论如何舍不得,摇摆不定。
爸爸试图与妈妈商量,说了几次,妈妈态度都很坚决,不卖。有一晚爸妈甚至为此吵起架来。“ 房子倒就倒,大不了剩一棵山楂树!”妈妈气鼓鼓地说。
房子的事很久没有决断,爸妈有天出门,跟一辆摩托车撞了车,深陷跟对方纠纷的泥潭里,全家都很阴郁。
这段时间我们仍然常常回去老房子。已经搬离四年,爸妈仍然在老房子里保留了生活起居的完整需要。我们有时候回去吃一顿午饭,妈妈认为在老房子里做饭更施展得开。伊伊也喜欢去老房子里。爸爸用电动车载她,出于一种热闹的新鲜感,她近乎兴高采烈。妈妈翻出我小时候的玩具给伊伊玩。她玩累了,就在我们曾经的床上睡一个午觉。我带她到小园子里,指不远处的小河给她看。已是夏末,山楂初见形状,我们摘一个果实给伊伊玩。
很快到了十月初,爸妈要跟姐姐回美国了,我也要回学校答辩。离家之前,妈妈心情烦躁不安,相隔万里的这半年,老房子和年迈的姥姥她都无法照料。临行之际,妈妈和姥姥在老房子里祭拜,祈祷神灵和先人保佑我们平安。
爸爸从此再也没有提过卖房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