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外婆菜
外婆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贴心的人了。见过很多怨爹恨妈的人,但是鲜有恨外婆的,我周遭的朋友和我一样都跟外婆比较亲,那种成年了还想在外婆脚头睡的亲。
外婆现在老了,已经94岁了,老的行动都很艰难了,老的没有办法在老房子里继续看着太阳升起落下,不得不跟着舅舅来到了都市。她的活动空间只有几平方大的卧室,更多的时候就是坐在屋子里呆呆的看着窗户。窗户外面是喧嚣的马路,马路对面是舅舅开的小店子。外婆大多时候都是坐着的,安静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坐着,因为她的腿已经没有力气,拄着拐杖也走不了太远。房间里很阴冷,是专门给外婆租的房子,除了一张收拾的干净的床铺,然后就是一张小桌子,外面有个简单的小厨房,而厨房大概是基本不开火的,因为外婆也没有力气去使唤这些现代厨房,她还是喜欢老屋里的铁锅土灶。
外婆来武汉的第一周,晚上给我母亲打了个电话,大概就是问问我们的境况,然后说她都好,让母亲不要挂念她。母亲挂了电话说,你外婆估摸是不太习惯,周末我们去看看她吧。于是周末我带着母亲还有妻儿一起去看外婆。母亲特意早早的去买了一只甲鱼,凌晨起来炖好,说是要给外婆好好补补身体。
我们走上楼梯,来到外婆住的房子。可能是许久没有人住,里面还有股莫名的气味。外婆看到我们来了,嘴上说你们还跑过来做啥,我很好,可是脸上的笑容已经出卖了她,她心里是极高兴的。她开心的逗着我的孩子,虽然她的耳朵和眼睛已经不太好使,但是还是很清晰的记得她们的乳名,一如小时候逗我们一样,慈祥的要溢出来了。
母亲从保温盒里拿出炖好的甲鱼汤,递给外婆说这是专门给您炖的汤,您尝尝。外婆端着碗慢慢的往嘴里送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把勺子缓缓放下。还是少了一点味道,我最近胃口总是不好。外婆边说边放下碗,颤颤巍巍的走到床头的柜子边,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摸出来了一瓶矿泉水瓶装的东西对母亲说,这个是你姐姐地里今年新榨的菜油,我来武汉的时候让她给我放了一小瓶。来,你去锅里加点这个下去。我接过瓶子,那是一瓶棕褐色的液体,用透明胶绑的严严实实的,我废了好大的劲拆开缠绕的胶带,拧开瓶盖,一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闭着眼睛我都能知道它是什么,这都是童年的味道啊。
依稀记得我上学时每周都要去外婆家玩。因为外婆家门口有一大片的油菜地,每年到油菜花开的季节,我就和表弟表妹们一起再油菜地里疯跑,粘的满头满身都是油菜花瓣,外婆这个时候总是假装生气的说,你们这些熊孩子,这些花后面都是要结菜籽的,这是浪费粮食啊。可是调皮的我们依然会在里面躲猫猫,不太理会外婆。后来到了菜籽成熟的季节,菜籽被从壳里碾压剥裂开来,成为一颗颗小小的圆溜溜的珠子,我和小表弟总喜欢光着脚丫在上面踩来踩去,滑滑的,痒痒的,俨然是我们的滑雪场一样,玩的不亦乐乎。每年这个时候也是新油上市的时候了,外婆都会早早留上一些品质上乘饱满的菜籽拉到镇上的加工厂里去榨油,一户户新榨好的油像新媳妇一样,香润欲滴。外婆会把他们打包好,这壶是给县城大姨妈家的,那壶是给镇上刘叔叔的,外婆都分派的一清二楚,已经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传统。当然对于馋猫的我们,外婆家最大的眷念还是外婆做的美食了。
每次我去,外婆都摊面饼给我吃。那面饼无馅无料,烙出来略带焦的酥香、摊出来的软滑以及那柔韧的筋道,真是举重若轻,再加上一点老家的小菜油,真的是人间美味。外婆另有一道白花菜炒肉丝,一道过年时的红烧蹄,简直是天下无双。我当年问她如何把花生弄得恁脆、蹄膀收拾得恁烂,她都说不出所以然,也没加什么特殊的料,但我记得她说一定的加点菜籽油,这样才香。外婆做的菜味道厚实得就像欣赏上了年纪的艺人演话剧,一个字一个字像两只脚踩实在地上,踏实、地道。
果然母亲在锅里加热了一下,加了一小勺菜籽油,甲鱼汤的香味陡然醇厚了不少,外婆心满意足的喝了满满一大碗,看来还是这点绝活妙方管用啊。回想起我的童年,外婆做的美食历历在目,她好比积年高手老江湖出战,已经过了跟你斗剑论掌飞沙走石的境界,讲究的是拈花一笑举重若轻。往往笃信天然,鄙视各类现成的调味品,比如味精之类。反正老人家有的是时间,炖一锅汤可以香气氤氲之间坐等那味道丝丝支离出来。外婆做菜很少给你大荤大油,荤少素多,疏疏朗朗地端来,尝不出味精味,盐也淡得若有若无。但信手放的花椒、被利用完的八角,星星点点,就又把味道衬起来了,尤其这一味菜籽油已然成为把我们的胃都养成了习惯,即时到城里安家十多年,每年新油上市,母亲都会托人带一瓶下来,好像不加就少了一点什么。
后来外婆抵不住我们的执拗, 我们把外婆用小儿的婴儿车推下了楼,外婆瘦弱的身子安静的蜷缩在车里,太阳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宛如一幅素描,我想我这辈子大抵再难吃到外婆亲手做的菜了,因为她太老了,老的已经没有力气为我们操劳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现在我们还坐在一起,牵着手,一切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