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读且思
在四大名著中,我偏爱《红楼梦》。年轻时每到暑假,必阅读一遍。且常读常新,总能发现之前忽略疏漏的细节或精美处。小姑娘能独立阅读后,我给她买了儿童版《红楼梦》,讨论人物和故事之余,还在学习强国上看完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尽管后来的编演再没有能超越八七版,但是看电视剧主要看演员对原著人物的理解和演技,若论艺术性的体悟,看影视远不如读书。前两年央视推出纪录片《曹雪芹与红楼梦》,着重介绍了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背景及书中晴雯、探春、黛玉、王熙凤、贾宝玉等主要人物的形象寄寓,能帮助人们从宏观角度大致了解这部巨著。
翻《董梅红楼梦讲义》,我以为还是在人物形象、关系细节、诗词曲赋、主旨意蕴等方面打转,颇不经意。如果一本评论类的书,如果不能给出新的视角、新的发现、新的启示,当然味同嚼蜡。
孰料,读到前言中的一句话,我就放不下了。“一部《红楼梦》,儒家提供了深情,道家提供了灵性,佛家提供了悲悯。”一章章读下去,视野豁然顿开。第一章“红楼俯瞰”从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带我们了解故事主脉和贾府内部建构,第二章“生活美学”从生活品味、衣食住行、器物癖好、节日体系等方面告诉我们古代贵族的生活审美及人格投射,第三章“文学杰作”从创作角度出发,探讨神话里的精神主旨、贾宝玉的心灵史、钗黛身上体现的“正邪两赋”论,以及书中的诗词曲赋等。这三章,其他评论或解读中也有大致相似的内容。我以为,最能体现董梅老师研究深度的,是第四章“象征符号”和第五章“哲学大观”。比如第四章中“蕉棠两植——植物符号点睛主旨”“镜花水月——镜像作为写作方法论”,是我从没有读出来的妙处。而第五章结合原著具体章节语句阐述曹雪芹以儒释道立言,让我觉得深刻透辟,眼界大开。
当下读《红楼梦》的意义何在?当我们的生命态度越来越趋向务实、远离诗性、远离生命意义的终极追问时,《红楼梦》用一枚通灵宝玉启示我们,要葆有一颗联接天地自然之心,强大而柔软,洞悉人生之痛,却始终不改生命深情。
读书摘记
1.一部《红楼梦》,儒家提供了深情,道家提供了灵性,佛家提供了悲悯。而儒释道三家正是中国传统价值观体系的三足鼎立之构成也就是说,《红楼梦》的精神内核来自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观。
2.我们往往会在那些人类最伟大的小说里找到一颗伟大的心。他们的故事内核中所凝聚的往往是作家所属族群共有的价值观,这样的价值观为小说主人公心灵与人格的成长提供了内驱力。
3.“梦破乃有《红楼梦》”。作者在梦外,看着一路出梦而来的宝玉,他一定含着眼泪,却也面对微笑。作者的伟大在于,历经莫大的虚空之后,仍有伟力返虚入实,回到对人间一花一木的赞叹,对人性一笑一泪的深情,最终以“真情”建立起生命的支点。
4.即便万物的存在最终归向虚空,生命的往来却终不能称为虚无,你的真情投入将为它注入意义。
5.真正一流的生活家,至少得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第一,要有实打实的生活技能。无论柴米油盐,还是四时寒暑,都能把自己和家庭照顾得好;第二,要有对生活的热爱,对审美的热情,这样才能有动力把在人间的每个日子过好;第三,要能把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合二为一,经营出有灵性光辉的生活。这既是心灵的能力,也是精神归宿。
6.《红楼梦》里的三位生活家,各自给我们贡献了一个生活维度:第一,物质性,必须具备打理生活的本领,这一点可参照凤姐儿;第二,审美性,对美的热情和对生活的好奇心,这一点可参照贾母;第三,天然性,从天地万物中感知天然趣味,获得精神源泉,这一点参照林黛玉。
7.《红楼梦》里的服饰不仅有让人看花了眼的彩绣辉煌,最重要的是,这些服装跟人物、情节,甚至主题都完全融为一体,成为一种有生命、有温度的存在。
8.玩物以养志。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人和物的理想关系是一种人格化的关系,一种如对知己、情投意合的感觉。这就是中国人的器物哲学:情物观。
9.《红楼梦》中有两套节日体系:伦理型节日和自然型节日。而作者更喜欢的是以亲近自然为诉求的自然型节日,以大观园为场所。今天我们读《红楼梦》,也希望能唤醒自己体内休眠的文化基因,回到天地日月中,把每一个朴素的日子过程自己的良辰。这才是有生命的生活美学。
10.通灵石入红尘历繁华,“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是“证空”;绛珠仙子下世还泪,“但把我一生所有的泪水还他”,这是“证情”。《红楼梦》作者想说的是:空是宇宙的根本法则,世间万物不过都是成住坏空。但是,不能一位内一切终将归空就否定生命,否定存在和过程的意义。而生命存在的根本信念就是“有情”,对己身、对他者、对世间的一切有情。即使历经世态炎凉或者悲欢离合,而终于“不改深情”,才会为生命注入存在的意义。
11.清净、善意、深情,以平等之心对待他人的生命,宝玉是一个超前于时代的、不为众人所理解的人文主义者;一个始终不舍深情,寻找生命答案的人;一个对生命、对一切美好事物怀有大悲悯的人。这个形象不但在小说里立得住,也成为《红楼梦》为世界文学贡献的一种经典形象。
12.林黛玉与薛宝钗最本质的区别,是她们的生命指向性不同。黛玉最关注的是与自己内心的关系,作者把诗给予她,诗性就是她的心性。她与自然、与风雨花鸟的关系,都是这份内在灵性的外化延伸;而她与宝玉的关系,也同样“为的是我的心!”而宝钗的关注是向外的、指向群体与社会的,她一直不辍于与他人关系的缔结。宝钗对关系的编织,相当一部分是出于功利,而非油然发乎真情。
13.“女儿”在《红楼梦》里是一个重要的符号,是理想和美好的象征,是得日月精华、保持天地灵气、保留天然属性的人。她们在大观园得到保护,得以尽其天性。
14.《红楼梦》里无处不在的镜像式对称,既是作者的世界观,又是《红楼梦》写作方法论。对称的构成,代表着平衡、匀齐、优美的理性。《红楼梦》里的对称是特别的,镜像式对称,镜花水月。有真有幻,亦真亦幻。三组镜像中,宁荣二府是一正一反,太虚幻境和大观园是一真一幻,江南甄家和京城贾家是一虚一实。从二元性来看,这种艺术手法说明作者对世界的观察方法是多维的、多元的,而不是固定、单一的。而且,自真假、正反、虚实的对照中,作者植入了他的最高理想。
15.宝玉是道学家眼中的叛逆之人,但在作者看来,他才是一个真儒者,一个对他者、对世界、对人间满怀真诚情感的人。近代大学者梁启超曾语出惊人,说真儒者都是“情圣”,这个“情”不是卿卿我我的小情小爱,而是人间大爱;“情圣”则是“社会的热恋者”,是“苍生的担当者”。
16.《红楼梦》儒、道、释融于一炉,在贾宝玉的心路历程中体现得最清晰、最完整。儒家思想帮助他建立了对他人的爱,这是社会观维度;道家思想帮助他连通了内在心灵和外在天地,这是自然观维度;佛家思想帮他释然了生死,这是生死观、存在观维度。
17.“正邪两赋”,《红楼梦》不写完美的人。传统的人性论是善恶截然对立,人们处在这种认知惰性之中,不质疑善,更不原谅恶。但是,正因为既有对人性的洞见,又有对生命的尊重,《红楼梦》推出“正邪两赋”的人性论,曹雪芹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不作简单粗暴的道德评判,甚至不提供标准,而是用多棱镜照见更完整的人性。
18.朱熹说“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天理和人欲之间,差别只在于“度”。在中国的哲学里,从奠基起就有天人合一的观念。合理的、正常的人欲属于天理范畴。不合天理的人欲,是过度的非分之欲,比如贪欲、嗜欲等。所以,关于“灭人欲”,朱熹的本意是节制欲望,跟我们今天反省奢靡浪费、反对暴殄天物差不多。
19.天下之物,不但有理,而且有情,这既是曹雪芹的自然观,又是他的生命观。他想对全天下人说:生命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有真情、有深情,而这种生命之情,是自然的、正当的,是跟天理合一的。
20.情、灵、空,这三者是儒、道、释思想在明清历史单元的时代话语,它们是《红楼梦》的冠冕,是它的精义灵魂。
21.求法的空空道人经过大荒山情埂峰,读过刻在石头上的《石头记》之后,三观尽毁,不再叫“空空”,改名“情僧”,将《石头记》改名为《情僧录》。以“情”字取代“空”,这是曹雪芹的“破空立情”。他想表达的是,不管经历怎样的人世沧桑,都不要让自己沦入虚无。人间最有价值的是爱、深情和温暖。
22.宝玉作为怡红公子,包围缠裹于红尘色相,然后闻《葬花吟》“证空”,是他意识的飞跃;再后有梨香院以泪“证情”,是他意识的再次飞跃,以情超越了空。这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在宝玉的成长中,是其人格前进式的发展。
23.张爱玲一生痴迷《红楼梦》,她的作品字里行间往往带着《红楼梦》的印记。但是张爱玲和曹雪芹之间却隔着一道鸿沟。张爱玲也目睹繁华谢尽,最终她的眼里只剩下荒凉和残酷。曹雪芹见证过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可他仍然含着泪、带着笑,无不接纳、无不包容。
24.如果按照现代管理学分类,王熙凤更像权威型领导,探春则偏属于有魅力的变革型领导。王熙凤杀伐决断,更近于法家手段;探春敏锐明决,更近兵家气度。
25.《红楼梦》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它属于千秋万代;它不属于哪一个人,它属于每一个从它的精神里汲取灵光、让生命闪出光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