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 《拥抱猫的夏夜》(四)

故事梗概:住在南方的十岁小男孩,幼年面部烧伤,他唯一的朋友是那只眼睛快要瞎掉的小猫,为了救猫,他每天戴着面具在村口卖樱桃,而樱桃树是父亲幼年为了他而种,传言,在烧伤后第一个冬天涂上樱桃汁可以防止新的肉芽冻烂。在这个过程中,他遇见大学毕业来自北方的姑娘夏琳,她跟随男友来到这座他家乡的小城,母亲的去世让她心事重重,面对男友的背叛……夏琳和王野在夏夜带着猫游荡,遇见神秘微笑的疯子,遇见夜晚溺死湖泊哭泣的生者,未来像暗夜终点的黎明,会好吗?


夏琳大学毕业后来到男友志豪家乡的县城,她男友音乐生,脸色刚毅,爱穿紧衣服,不爱留长发,婴儿肥的脸上总带着稚气,充满理想和抱负,但又过之了。

他总爱说的一句话是“如果是我,我就……”。

他们认识在夜晚的操场,人头攒动青春洋溢,志豪晚上在操场唱歌,那天他朋友要给他介绍对象,是夏琳的闺蜜,灯光闪烁,吉他扫动,他一转身的时候先看见了夏琳,一头长发,裹紧着长风衣,像漫画里走出来的,男孩子未知的想象就将他拉进了爱情的海洋。

于此之后,他们每天晚上还在操场上唱歌,为她弹奏校园民谣,认真颔首演唱的模样像孩子,纯真且动情,演唱结束他们会去操场上走一圈,聊一些艺术的话题,志豪认真向她介绍喜欢的歌手:朴树、许巍、张楚……这些人有些夏琳听过,有些陌生的很,陌生的时候,志豪就兴奋地为她唱他们的代表作。在夏琳的说法里,志豪在路灯下倒退着唱歌的样子,很有画面感,如果用升格拍则会像文艺片,夏琳是学编导的嘛,她知道很多镜头的东西,已经悄悄在心里为志豪画好了分镜头。

夏琳教会了志豪抽烟,就在学校的榕树下,知了还没开始叫的时候,那里每天晚上有很多情侣接吻,不回头能听见后面重音的喘息,像人喊救命。他们就这么坐着抽完烟,志豪呛的不行,嗓子眼像烟囱一样,拼命抿嘴品烟是什么味道,夏琳上去吻他的嘴,他一动不敢动,问她不是应该男生主动吗?夏琳骂他有病,这玩意儿主动起来还分男女,情到深处兴之所至呗!

他们就这么坐着,听树林后面的窸窣,风打着树叶,还有男男女女的声音。他们安静得太焦灼,夏琳问他之前是否谈过女朋友,志豪说谈过,也不能完全算谈,没有确定关系,但是跟情侣没什么两样。夏琳只是说了一声“哦”,志豪很紧张,以为她是很在意什么,但其实夏琳只是不想让气氛那么尴尬,志豪问她想听吗,夏琳疑惑,志豪说他上一段感情,夏琳说你想说就说。

志豪就说了他怎么和那个一起学音乐的女生认识,怎么紧张地半夜不睡觉给她发小作文一样的信息,怎么第二天困得不行去练琴,但一看见她就跟充了电一样。坐公交车时他们一起上车坐最后一排,女生头发湿漉漉的,窗外的雨景倒映出灯牌的绚烂,他就偷偷地亲了她的脸。志豪像个说书人一样,手舞足蹈地讲述。

夏琳表现得很平淡,她是个对过去既往不咎的女孩。志豪说完了,他们又尴尬在一起,夏琳点了一支烟,志豪拿过打火机说我给你变个魔术,他就打开打火机抓住火苗升上天空,嘴里配着一个烟花绽放的音效,然后哼唱一段背景音乐。志豪问她怎么样,夏琳说挺好的,很童真。

然后夏琳提议站起来再走走,她身体的影子细长,志豪在她身上总能感觉到一种落寞。

志豪他爸管他管得很严,虽然家里条件不错,但他并没有正经玩过,一路上学、练琴最终遇见夏琳,他说遇见夏琳就是老天为他打开了另一个开关,夏琳说开关打开了也可能保险丝会坏,他无可奈何,夏琳的脑回路总是会让他语塞。大学恋爱那几年,夏琳带他逛遍了城里所有的地方,从路边摊到疯狂海盗船,从爬山到KTV彻夜不归,他们拎着啤酒沿着晚上的霓虹桥走来走去,像两只流浪的蚂蚁。志豪站在桥上指着远处最高的写字楼问夏琳,我以后也要在那种地方写歌,牛逼的音乐人都在高楼大厦里用最先进的设备做音乐。

“为什么住的高才能写歌呢?”夏琳问。

“住的高眼界广,境界就不一样,就像我们站在这桥上就能看见这么大片河。”志豪说。

夏琳说了句“高处不胜寒”,志豪却回了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苏东坡的。”

他们看见路边的站街歌手弹唱,志豪饶有兴趣,凑上去跟他合唱,玩得不亦乐乎,夏琳又觉得他是那么可爱。

志豪喝完酒就喘粗气,像是等待呼吸机的病人,夏琳就亲他,一路亲到了宾馆,洗完澡面对夏琳一丝不挂的身体,水珠从光滑的身躯上滑落,像宝石一样,他软了硬,硬了软,最后躺在一起气喘。血液顺着血管奔流,他们交错在一起,志豪问她你不疼吗,夏琳说有一点但还好。

风吹不过这里,因为窗外有一栋更高的建筑。如果房间放一个风铃,那也是死的。

第二天夏琳躺在志豪怀里,说他很像一个演员,志豪问她像谁,她说像潘粤明,志豪问潘粤明是谁,夏琳说是一个演员。志豪抽完烟喜欢刷牙,他有点洁癖,做完爱洗澡,还要整理衣服,把上面凌乱的毛絮用湿毛巾仔细地梳理擦拭一遍。夏琳就穿着内衣坐在床上,两只脚在床边晃啊晃,像摆钟,如同十七世纪法国女人的脚,因为她的脚很白,又修长,像是在浴缸里泡了很久的样子。

志豪说你的脚好看,应该挂上一个坠饰,夏琳说那样会箍得慌,不舒服。志豪说可是那样会很看,夏琳问,究竟是坠饰好看还是脚好看?

夏琳又把脚收回去,盘在一起,像是做瑜伽。长长的烟挂在夏琳唇上,志豪整理着衣服,抬头冲着她笑。夏琳喊他,他就听着,夏琳说我想和你说个事……

夏琳和她的闺蜜闹得不太开心,因为闺蜜认为她不要脸,抢了本该属于她的男朋友,宿舍里的气氛很压抑,三个南方的,她则来自遥远的北方,那里的土地很宽广,站着高岗上一望无际,还有作物,可是现在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像一把锯子。

就这样他们搬出去住了,搬到小区里,楼上楼下住的都是当地人,听不懂说什么,他们早出晚归。夏琳厨艺精湛,尤其是煮面,面煮得很筋道,而且不黏不坨,不仅是面,连辣椒酱夏琳都亲手做,泡在水里的手糙糙的,好像和她的脚不属于一个身体。

每天志豪洗完澡,擦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吃面,他说这是人间美味,夏琳不以为然说她还会几十种面食,志豪说她真厉害,他也只能看见面。

有一天,夏琳对志豪说她想去坐旋转木马,问他坐过没有,志豪说小时候他妈带他坐过,慢悠悠的。志豪想起王菲有一首歌叫《旋木》,讲的就是一个孤独木马的故事,他觉得挺像是在说自己,被现实捆绑,音乐停下来,就一切没有意义了。

他说那我们就去坐旋转木马,像孩子一样飞翔。

他们找了好久去了很远才找到一个游乐园,里面挤满了人,他们去的时候正好是双休日,很多父母带孩子过来玩,孩子推推搡搡挤在旋转木马周围,喧闹声像是灾后重建的现场。看到这,志豪怎么也不愿意进去,他不喜欢太过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小孩子,更不喜欢带孩子的阿姨们,他劝夏琳下次再来,夏琳说你不想去就在这等我一会,我坐完再出来,于是径直走了过去,志豪就真的在那等她。

夏琳坐在旋转木马上,长长的发被风吹起,她先是微笑,同她周围的小孩一样,木马转了一圈回来时她的脸上全是泪水,旁边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盯着她的脸,问她为什么要哭,夏琳说她想自己的妈妈了。

女孩问你的妈妈呢?夏琳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女孩问是外国吗?夏琳笑了,夏琳指着天上说到了天上去了,天气好的时候晚上抬头能看见,小女孩看了看天说,姐姐,你的妈妈是宇航员啊?

夏琳第一次坐旋转木马时和这个小女孩差不多大,炎热的夏季,父母在苏州打工,她放暑假从北方坐车过去找他们。一家人住在桥下破旧的出租房里,那里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外地人。房间墙壁黑褐色,没有电视机,只有一个小孩半腿高的风扇,靠里的窗户外有一条很窄的沟,旁边本地楼房里的居民会把他们马桶的排泄物倒在那个沟里。

晚上睡觉门窗的每一条缝隙都要塞满,但在盛夏,这无异于酷刑,每夜总热的睡不着,听到扇叶的呜咽,夏琳想象着楼上入睡的人家。每个清晨,她又在睡梦中听见从天而降的一次倾泻,那倾斜并不干脆,她恶心地扭过头,埋在被子里,被子里花露水是母亲刻意洒的。

有时候晚饭后,天色尚早,加上精力有余,母亲会带着她穿过长长的大桥,来到一处近水的游乐园,她就是在那第一次坐旋转木马。

她的母亲在前两年去世了,急性病的心脏疼,倒在了田里,苍茫的北方大地把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风霜盖了她一身。躺下的时候在大地中像一个小点,她的母亲终究变得很渺小,比活着的时候更渺小了。

窝在灵棚的草堆边望着棺木,仿佛幼年看着母亲入睡的夏天,在凄然的哭喊声中恍惚,似乎总觉得母亲还会再醒过来,但终究没有,一旁吃席的人是喧闹的,两边隔成了不同的世界。几天里,忙碌疲惫的白事冲淡了悲伤,夜晚在灵前晕厥,她顺着通往梦乡的缝隙留下一丝盼望,多希望自己能去见母亲。

一只旋转木马在风尘之中不停,亦如命运。

推到火葬场的时候,前面还有几家在进行告别,大人们的哭声,离别将成年人拉回孩子的心性,人在最宏大的悲痛前年岁也无多少意义,他们目睹一种无法拒绝的离别,生死的法则将世间所有的东西变得没有意义,生者继续前行,前行的生命被打上了标码,她从此就是个是没有母亲的人。

当母亲的名字在电子屏上显示正在焚烧时,恍如隔梦,长辈们让子女大喊妈妈快点跑,不要让他们抓到。

究竟是谁要抓母亲?夏琳喊得让周围人陪着一起掉眼泪。

回忆起这些,就像诗人焚烧的诗稿,沉重的灰烬,飘飘渺渺扬在空中,随处可见、可闻母亲的影子。她做面的手艺习自母亲,同样会用双手在面团上揉够一百下,切出来的面条洁白又紧实,和志豪不同的是,父亲能吃两大碗。

白事之后第一个平静的夜晚,夏琳做了一大锅的面,两人在伸不开腿的小桌子边对坐,父亲的头发白的像变季的野草。父亲不停的吃,夏琳就再给他不停地盛,头顶上昏暗的灯年久失色闪烁着,父亲说灯泡要修一修了。

母亲死了,家里只有一个女儿,灯泡还修什么呢,终将是聚少离多。

夏琳坐车去往苏州的那个夏天,凌晨出发,她看见好多家庭,起先大家三五成群站着聊天,后来等得太久就沿着公路散落地蹲着打盹。红色大巴来的时候,大家一哄而上,大大小小的行李背在身上像传送带一样送车厢里送,不时听见谁的呼喊,没落的瓜果顺着阶梯滚下。

随后就是漫长的时光,这是她第一次坐车去这么远的地方,靠着窗户看两边倒退的景色,固定在座位上只能隔着块大的玻璃,永远不知道汽车驶过会为你带来下一秒的景色是什么,以至于当她学习编导拿着DV靠窗随拍时,她又回想起车窗之旅,人生很多时候都相似。

当前往苏州寻找母亲时她还是个小女孩,而如今她买了单程票,乘客越来越少。

夏琳坐完旋转木马出来,志豪在几百米外的射击摊上打气球,肩上扛着气枪,喜笑颜开。旁边两个女生,跟他凑的很近,指着对面幕布上所剩无几的气球,指哪打哪。和夏琳的冷削不同,她们更红润,更可爱,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如同开熟的牡丹花瓣。志豪也颇有神枪手的气势,单手持着指向天,他在半空中抖擞几下,不用后摇直接伏案架起了姿势,一枪,两枪……一个球,两个球……炸裂的气球碎片纷纷扬扬,女孩们高兴地原地蹦迪,粉白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左肩是他的枪,右肩是女孩的手。

远处的树叶在风中颤鸣,哗啦啦。

掏出烟,在手心里流通,像藏,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抵至鼻尖,淡淡的烟草逐渐深起来,往鼻巢深处拱,心里泛起恶心,低头点烟,风撩起头发,划到嘴边不走,她扭过头看风从哪来。

夏琳抽着烟走到志豪身边,一干人都没注意到她,她的烟被风往后面送,志豪没意识到,只扭着头和身旁的女孩说笑,女孩们瞥了一眼夏琳,扫视了一番,复又继续讨论要哪只熊偶。唯有摊位上的老板娘,同样抽着烟,皱纹的脸,意味深长看着夏琳。

烟从嘴里射向志豪的嘴边,志豪才反应过来,夏琳侧着头,发如瀑布。

“看我多厉害,喜欢哪个随便选。”志豪兴奋地炫耀。

女孩们停下动作看着突然闯进视野的夏琳,开始往一旁挪挪,假装和此关系不大。

“我玩好了,走吧!”夏琳说。

“等一下,我把那两只兔子的射下来,刚才答应这俩女孩的。”志豪眼睛对着瞄准镜。

夏琳抽着烟,耐心等待志豪,烟在空中存不住,即刻扬散。

射击结束,准备离开。志豪打中的物品摆了一大堆,琳琅满目,有的还是半人高的熊、大象、乌龟等玩偶,好像他才是摆摊的。

“挑几个喜欢的,挑大的。”志豪放不下他的枪,手里的包甩在肩上,拥着这种对于他十分美好的感觉。

“我不喜欢玩偶。”夏琳说。

“挑几个嘛姐姐,好不容易打中的,你男朋友真厉害。”女孩们在旁边补言。

看似本应损失最大的老板娘倒坐着无关痛痒观看起来。

“我要一个这。”夏琳选了一个摆摊卖的面具,兔子形状,看向老板娘。

老板娘没说话,举起一根手指,露出难解的笑容。夏琳递给她一块钱,笑着在志豪面前晃了晃。

“一不小心打多了,这些该怎么办啊”志豪看着满地的玩偶,哭笑不得。

夏琳看见女孩们翘首以盼的目光,果然,志豪也看见了,他提议把这些玩偶送给女孩和她的同学们,可是又觉得太多了,两个女孩肯定抱不动,就让她们回去喊同学,他和夏琳在这里守着。

整个过程里,夏琳散给老板娘一根烟,老板娘示意自己有,夏琳说尝尝我的,别有滋味,两人就吞云吐雾看人间。

女孩们喜出望外,让他俩可一定要看好了,她们花枝乱颤地跑回去叫人。

女孩们跑出没多远,夏琳的烟也抽完,扔掉烟蒂。

“走吧。”夏琳说。

“等一会吧,她们还没回来呢。”志豪说。

“没事,我跟老板娘说了,她会帮忙看着的。”夏琳说。

“对,你们先走吧,师范学校离这有一段距离呢。”老帮娘说。

“可是……”志豪还是不放心。

“那你自己在这等着吧。”夏琳戴上面具离开,踢踏着脚步,志豪追上,远远的留下话“您给看好了啊。”

……

其实没多远的距离,一两分钟女孩们带着新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来了,摊位上的玩偶已经不见,老板娘在粘新气球。

“老板,剩下的玩偶呢?”女孩问。

“什么玩偶?”

“就刚才那男的射气球的玩偶啊。”

“不知道,人早走了。”

……

自从学会做爱,志豪每天晚上就越来越强烈,他努力地调换好自己的情绪,为此他买来蜡烛,换上昏暗的灯泡,点上香薰,铺上了软软的垫子,用广告上最有男人味的润肤露,洗完澡身上涂得像个黄鳝溜光水滑。他抚摸夏琳的时候,夏琳一脸平淡,志豪说你不应该这样,你要有反应,最起码也还刺挠,脸上带点红晕,夏琳说我可以喝点酒,志豪想到酒,他们一人喝了一大杯的洋酒,洋酒的味道很奇怪,就像隔了几天的洗发露,两个人全身瘫软了,他下面也软趴趴的,适应了好久才开始,但没几分钟就草草收兵,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汗都没有,这时候志豪就要再洗一遍澡,洗完之后换上另一种润肤露。

夏琳说你这么麻烦,下次不用这么频繁省得换来换去,志豪让她别介意,这叫各尽其用。

借着志豪洗澡的时间,夏琳打开窗子,让外面的风吹进来,吹在她赤裸的身上,她的眼睛睁着似有所思。晚上志豪睡着了,夏琳躺在床上也不盖被,眼睛睁得很大,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在燃烧,也像一张诗稿一样燃烧着。

很快就到了毕业那天,大家一起喝酒,在酒店的包间,几个朋友,是志豪乐队的,他们买了很多的酒,牌子夏琳都闻所未闻。他们晕乎乎大放厥词,畅谈人生理想,当问及毕业去处,志豪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他说他要去北京,北京有崔健、窦唯、高晓松、郑钧……搞艺术玩音乐的人都要去北京,对了,北京还有798,卧槽,多牛逼啊,不是789,也不是987,而是798艺术中心,外地人连艺术是啥都不知道。有人醉话:“艺术就是把破木吉他。”

夏琳在一旁研究酒的种类,把每种酒都打开尝一口,正好苦辣酸甜都有。她是按照口味评估价位,她喜欢柠檬味,只在其中匹配上了一个与柠檬相近的樱桃口味的果啤,查查价格单,原来是最便宜的。

一开始听说他们要喝酒,她到小卖部搬了一箱北方的烈度白酒,等到了房间他们说这酒太没品,就给夏琳看了他们买的五颜六色的啤酒,这些啤酒除了颜色鲜艳,简直一点酒味也没有,夏琳将它们一一倒入同一个杯子里,颜色变得有些诡谲,尝了一口,这一杯快抵得上她买的一箱白酒的价钱。

几个男人在香薰的啤酒中潦倒,最后即兴弹唱,唱得哀怨,在这种鬼哭狼嚎中,夏琳一个人睡到天亮,醒来之后这些人三三两两抱着,地上到处都是酒瓶,抬头看看窗外,又是此起彼伏的高楼。

临走前,夏琳带走了箱子里的几瓶白酒。

就这样,夏琳跟着志豪回到了他家乡的小县城,没有去北京,像是根本没有过这个想法。他们住在志豪县城的家里,他的父母多年在外地做生意,志豪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同时又没有勇气独自漂流在陌生的城市。

回去的时候,已近初夏,这个南方的县城似有些迟缓,景色气候还全是春天的模样,软得厉害,花红柳绿,路上行人稀少,步伐缓慢,带给夏琳的是一种新的生命气息。她并不觉得这种气息有什么珍贵,站在路边看见处处可见的河流,顺着岸边浣衣的奶奶,小贩在岸边沉默地吆喝,人与人都熟悉,鸟与鸟都缠绵。生命总是要走到一个不知归处的地方度过一段时间。

回到县城,志豪带夏琳去了一个水塘,那是他小时候常去的秘密基地,每到夏天,他都和朋友们骑着单车来到这里避暑,他们用软而细长的草搭建房屋,收集柴火,在麻密的树丛间穿梭,寻找惊喜之处。水塘在一片开阔的区域,背面是晶矿石一样的土石块垒起的壁障,壁障后面则是成片的树林与野草,那些树木是杂乱无章的,像无数人影歪倒扭斜着,毫不规则。在草木里的尽头是一个垃圾站,这里装载着县城区域内人们丢弃的东西。

难以想象,可能是因为光的折射,也可能是因为周围矿物质蕴含的元素,使得水塘里的水像琥珀一样蓝绿蓝绿的,那里像是人世间最美的地方,如同世外桃源,志豪小时候在电视里见过四川的九寨沟,他觉得县城里的这个小水塘就是一个九寨沟。

当夏琳面对水塘的时候,正是下午的一两点,光线很充足,空气的闷热挤压着平静的水面,不远处的树林像人群站立着,她听见传来的风声,和不知名的“咕咕”声,一切静谧极了。

志豪说他以前很想来这里游泳,水这样清澈,游起来一定很舒服,但是他怕被他爸发现了挨揍,因此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往来于后面的树林和废品站寻宝。

他有一个很大的吸铁石,那是他用MP3和邻居家的大哥哥换的,他用那个吸铁石在树林里,在废品站,在水塘里到处吸。他记得自己吸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一个戒指,上面刻着一朵玫瑰花,他觉得很宝贝。

志豪像一个导游一样介绍着他的秘密基地,他们走到水塘边,看见那些像盐粒一样的白色细粉覆盖在水塘外围,从石块壁垒上渗出来。夏琳在水边看见一只死去很久的小鸟,羽毛失去光泽,皱巴巴地遗落在地上。这一切的神秘都带给了夏琳对于这个时空奇幻的想象。

远方一声巨响,那是大锤落地砸在废铁上的声音。

在县城玩了几天,活泛的日子结束了,他们各自要寻找工作安生下来。志豪去了县里的一个琴房教琴,那是他上学时学琴的地方,跟老板很熟,每个月的工资还抵不上家里给的生活费,夏琳去了县电视台应聘宣传岗。

面试的那天上午九点,志豪还没起床,夏琳穿了一身衬衫牛仔裤,坐了公交去往电视台。面试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秀气单薄,戴着眼镜,神色总有些低沉的思索,他抬抬眼看看夏琳,夏琳报之以微笑。两个人相谈甚欢,可能出于专业的角度,总有些相同的话题,同样都是静默者,不爱说话。

男人叫白明,夏琳上班以后他就成为了她的上司,白明私下里话不多,眼睛总是透着斟酌的光,他对待事情的观察很仔细与谨慎。夏琳只是希望他屁事不要太多。

县政府和企业准备投资下面的乡镇打造旅游度假的村落,夏林所在的部门就负责这个项目的宣传工作,这是振兴乡村的好机会,白明对待这项工作很重视。

那天晚上夏琳回来的很晚,她跟着白明代表电视台去跟县政府以及企业的领导吃饭,名义上是为了谈接下来的工作项目,几方碰面,按理说电视台在这个项目是最没有说辞的一方,但因为全场就白明带去了夏琳这个长相年轻的姑娘,因此整个饭桌谈论的焦点全在夏琳身上。他们让夏琳挨着主位坐,主副位分别是政府领导和企业代表,白明挨着夏琳坐,穿一身西装白衬衫,带着一个金边眼镜,话很少,总是围绕着夏琳审时度势说一些刚刚好推动气氛的话。

整个包厢烟雾弥漫,白明抽的烟是一种北方牌子,夏琳看得很清楚。

“这种烟味道很呛,南方人很少吃得惯。”夏琳小声地对白明说。

“可能我上辈子是个北方人。”白明说。

夏林也注意到白明喜欢在碟子里吃菜,网上有关于饭店吃饭,南北方是在碗里吃菜还是碟子里吃菜的争论。

大家喝酒喝得暖意熏熏,夏琳的酒量很好,陪倒了领导们,人家问她有没有男友,来到这里能不能适应,家乡有什么名胜古迹特色美食之类啰啰嗦嗦的醉话,夏琳只会喝酒不会说话。

回去的路上,白明要开车送她,夏琳说想走一走醒醒酒,白明就陪着她绕着夜晚的县城大路上逛着,县城里的路灯装饰得很豪华,但却没有什么行人,路边的烧烤摊总有人吐,风吹的很冷,夏琳显得萧瑟,白明脱下了他的西装披在夏琳的身上,夏琳看着他。

“好久不穿,都小了”白明说。

……

路灯的光照得白明的衬衫更加亮,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

“这么走,你车怎么办?”夏琳问。

“打车回去,喝了酒也不能开。”

夏琳明白,这小县城怎么会有人查酒驾。

他们走在路上,白明拿出烟来抽,夏琳问他要了一根。

“你还会抽烟啊?”白明笑着说。

“无聊的时候会抽。”

“现在很无聊?”白明笑着说。

“开心的时候也会。”夏琳说。

白明拿出来一根,在烟盒上敲了敲,让里面的烟丝更紧实,夏琳把烟放在嘴里,白明靠向她给她点燃。

他们靠得很近,点打火机的时候,夏琳尝试抬头看他。

“别动,风有点大。”

“我以为你会劝我少抽烟。”夏琳说抽着烟说。

“我又不是教导主任。”白明说。

夏琳听完笑了起来,白明见状,也露出难得的微笑。

在靠近夏琳小区的路口他们停下,路边一排趴活的出租车,夏琳让他就送到这,正好可以搭车回去。夏琳转身要走,白明让她把外套留下来。

“我给你打个车吧?”夏琳看向路边的出租车。

“不用,我自己再走一截。”说着白明接过西服披在肩膀上,沿着路灯远远走去。

夏琳回去的时候,志豪正坐在客厅打游戏,两只腿盘在沙发上,眼睛闪烁着瞥向进屋的夏琳。他看见夏琳的疲惫,靠近时身上携带的烟味,无精打采地脱衣,直到整个身上只穿着内衣,这个时候游戏也输了。

志豪盘问她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怎么烟酒味那么重,夏琳不想说话,只含糊着说工作吃饭。志豪不相信,上前搂住,像个搜索的犬在她皮肤上嗅着,夏琳无动于衷,放空。等鼻子到了下半身部位,志豪看看夏琳,夏琳也看看他。

“这地方要闻吗?要闻我脱下来给你闻。”

志豪摩挲着夏琳的肩膀,靠在她的耳边像只小猫一样,向她解释着自己的行为只是出于太爱她,离不开她,她以后一定要告诉自己她的行踪,否则他就会睡不好,会很担心,他说这个屋子里很空很大,他自己会很害怕,今天晚上她回来的很晚,以往没有过。说完他亲了一下夏琳,又回到沙发上打游戏。

“你洗完澡来玩这个游戏,很好玩。”志豪对夏琳说。

卧室里一片狼藉,她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密码箱上压了很多的鞋盒,她很累可床上全是衣服。她的内衣,扭曲着跟打底裤绞在一起,散发洗衣液的味道,她拼命想拽出来然后去洗澡,可它们就像长在一起,她坐在床上折腾半天,终于躺下来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发呆。客厅里游戏声很响。

夏琳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灯睡着的,她只是在半梦半醒间感觉一双手在她的皮肤上刺激,她因为太累而表示拒绝。她做了一些很奇怪说不上来的梦,这些梦是在她来到县城以后找上门来的,成了她梦境中的符号,在梦里她总是看见一团火,那团火并不会带来安全和明亮,像是在一座不近不远的山上撩拨着她,她烦得紧,想要逃开,可是四下无人,全是野草丰茂,她总是看见那一团火,这让她想起焚烧母亲的那团火。

这个周五,夏琳把头发染成了酒红色,像一团压抑的火趴在头上跳动,风一吹她的脸顺着红发飞舞不断闪耀地白皙。

夏琳让志豪骑摩托车带她去乡下,因为过几天企业和政府要去实地考察乡下的景区,电视台跟行采访宣传,志豪问她要出差吗?夏琳说她不知道。于是次日,志豪骑上了他平日里的摩托车,破空杀得蓝色牛仔衣服像空气中掉落的天空蓝颜料。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位于王野所在村子旁边的河塘。

坐在志豪摩托车的后座上,似乎又要通往一个远方,虽然县城离乡下并不是很远,但她总有种颠沛流离的感觉,在认识志豪前她和这个地方不会发生任何关系。路边的风景在摩托车两边跳动,夏琳拿出手机照了一张,图片是模糊的,她却觉得很好看,因为花得刚刚好,像有人在拉着风景逃窜。

这时夏琳的电话响了,是白明打来的,她问夏琳在干嘛,夏琳说在工作,对面愣了一下,说你果然很无聊。夏林笑了一下,说自己真的在工作,在去往乡下实地考察,白明又愣了一下说等周一见面再聊。

挂了电话,志豪问她是谁,夏琳只说是工作上的事,志豪说我问你是谁,夏琳指着路边一群田里的羊说,原来南方也养羊的吗。他们不再说话,摩托车狂奔,红色的头发在空中凌乱,遮住了她的面容,空气中的气味陌生的好像外星球。

他们骑着摩托车到了村口的那条大路上,很快找到了那片大河塘,夏琳掏出相机拍摄,一片静怡的河水,他们顺着河埂走,本来能转一圈回到公路上,但是突然被老郑的狗吓了一跳,两个人从田埂上的一人高的野草中跌落到河塘另一边的土地上,土地开着地毯一样的紫花,很漂亮,他们惊喜于这种神秘意外的发现,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了坟墓。

志豪忌讳于此,觉得没必要再往前走,可夏琳不为所动,眼前的感觉和梦境中如此相似,她让志豪在这等着,自己去看看前面的景色可以拍点照片留作考察的资料。她独自绕过最外围坟墓旁边的小路往前继续走。最外围的那个坟墓就是王野爷爷的墓。

她最终走到一片宽阔的芦苇荡里,一群被惊扰的野鸟顿时从芦苇中扑出,漫天的黑色。往回往四周的野草很高,她感到一种沉闷,芦苇倒插的箭矢一样直指天空,她的心脏慌乱,宛如去世前母亲的乍动。她惊慌失措想跑出这个地方,她加快速度,拨开眼前的芦苇,寻找光亮,突然间一张脸在下一秒剥开的芦苇后面露出来,夏琳呆住,两个人双目对视。

男人是老郑,在这里下一些捉蛇和螃蟹的笼子。

他们回到河边,清洗夏琳脚边的污泥,志豪有点不舒服老郑的眼神,他一直催促夏琳快点离开,夏琳与老郑简单交流了一些河塘的信息,就坐着志豪的摩托车离开了。志豪见她一直失魂落魄,问她在里面遇到了什么,她说没什么,只是和做梦很像。

天边有鸟飞过。

回去路上经过街口,他们擦过一个蒙面的孩子,孩子滚倒在地,起身去捡地上的袋子,夏琳去扶他的时候看见他面纱掉落后先出来的脸,可怖得像凋落的死皮,男孩的眼睛射穿了她的心灵,她扶起他,孩子转身抱着袋子消失在街道的人群里。孩子是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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