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海善 编辑:伦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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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五十二岁那年,在逃过了九死一生的三年大饥荒之后,便不顾“故土难离”那句老话的规劝,也不顾自己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决计要闯关东了。
三年大饥荒,是一个令人十分恐怖的年代。那时,村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被饿死,抬进了村外的乱葬岗子。父亲的两条腿,上身和脸都肿得发亮,整日躺在炕上一天天熬着。
后来上级给危重的浮肿病人,发了点不知是食品还是药品的紫红色很硬的东西,父亲每天遵医生嘱咐嚼几块保命。十多天后,浮肿竟奇迹般渐渐消了,露出了吓人的皮包骨原型。父母亲都说,这是老天爷睁眼,捡回来条人命。
听父母亲说要闯关东,我和妹妹都非常兴奋。虽知道“关东”是一个很遥远很模糊的地理概念,但从中却常常幻想出一个似乎触手可及的世外桃园,在心里也不断描绘些关东山里的山参蘑菇,林海中的山菜野果,还有大片大片黄灿灿的苞米大豆。关东山,成了我们天天期盼的能吃饱肚子的幸福天堂。
那时,我还弄不懂人们为什么总是说“闯关东”,而不是说“去”关东,或“上”关东呢?后来才知道,“闯”字的含义,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冒险性和不确定性。“闯”,便是冒险下的赌注,是一次命运未卜的闯荡和试探,和后来人们常说的“摸着石头过河”那句很时髦的话,差不多一个意思。既然是“闯”,便有成功的概率,也有失败的可能。可见,“闯关东”,是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一次孤注一掷或逼上梁山的无奈选择。
为了赶上东北的农时,春节过后,父母亲便紧锣密鼓地做起了闯关东的各项准备。父亲先是把一棵一搂多粗的大槐树锯倒,卖钱做四口人的路费,又悄无声息地拾掇日用杂物。母亲则收拾锅碗瓢盆,被褥及衣帽鞋袜,针头线脑等物。
走那天,我们是做贼般偷着溜出村的。出发时间选在了全村人正熟睡的下半夜。这时,全村鸡不叫狗不咬,四处一片寂静。那几年,村村都有一拨又一拨人偷着闯关东,使当地农村劳力大减。公社和各村便派了民兵围追堵截,到处抓“盲流”。
要离开居住了几十年的四间老屋,我才知道父母亲对老屋是多么的恋恋不舍。走时,父母亲端一盏小煤油灯这里照照,那里照照,伸手在炕上摸摸,又摸了摸墙壁,屋门。这是父母亲与老屋依依惜别,并将老屋深深地印在心里。
走出家门,母亲便带着哭腔说,住了三十多年了,说走就走了!父亲叹了一口长气,低声说,不挨饿,谁愿意走这一步。从这一声叹息里,我听出了父亲对生活的无奈和对未来生活的忧伤。
那时,我和妹妹对“故乡”还没有太深的领会和感悟。对老屋,也没有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怀。闯关东,使我们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和心头鹿撞的兴奋。因为在我们幼稚的心里,揣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地对未来世界的探求与向往。
哥哥扛着最重的行李,送我们到汽车站。父母亲,我和妹妹也都肩上扛着,脊梁背着,胳膊挎着,双手拎着大包小包,各怀心事地走着。父母亲眼睛都红红的,母亲还抽抽咽咽地不停抺眼泪,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看老屋。直到翻过了西岭,看不见老屋了,也看不见村子了,才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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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在高密车站登上火车的。火车通过了几个车站后,车上的人骤然拥挤起来。行李架上,过道上,车厢的连接处,到处都堆满了麻袋和破破烂烂的行李卷儿,还有杂七杂八的大包小包。车厢内你拥我挤,大呼小叫,一片混乱。
车上有抽烟的,吐痰的,孩子拉屎洒尿的,还有晕车吐了的……弥漫着一阵阵泔水缸的酸臭味儿。好在坐车的人大都是闯关东的农村人,闻惯了猪粪牛粪,对车内的酸臭味儿并不以为然。况且,大都是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门开了眼界,一股子装不下的幸福和自豪感,仍在心里膨胀着。
车厢内拥挤不堪,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座椅下也有人钻了进去呼呼睡着。人在过道上走,须不停地“借光了,借光了”地喊着。席地坐在过道上的人,便伏下身子,说,“过吧,过吧,从头顶上过吧”。走道的人便高高地抬起腿,从一个个人头顶上迈了过去。
我和妹妹一脸的无忧无虑。上了车,便趴在车窗下的小木桌上,兴致勃勃地看车外的房屋,树木,农田,还有一根根一闪而过的电线杆,电线上蹲着一排排呱呱乱叫的乌鸦……一切都推磨似地转啊转啊,不停地向车尾转去,最后越转越远,渐渐消失了。随着火车不断地咣当咣当声,老屋,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母亲上车后就呆呆地坐着想心事。我知道母亲是在想她的两个孙子,想他们饿不饿,哭没哭,找没找奶奶。走时,我的大姐正在月子里,怕影响她的身体,就没有告诉她。母亲肯定在想,等我的大姐知道我们闯了关东,心里该是多么难受,不知是怎么样地哭,怎么样地想呢。
母亲想着想着,就抽抽咽咽地哭了。父亲问,哭啥?母亲说,想孙子和闺女了,也想咱家的老屋了。父亲说,刚离开家就想了?又安慰说,过两年咱就回家看看。母亲问,咱哪年回家?又说,我还想住咱家的老屋。
父亲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母亲,信口说,我听人说,凡是闯关东的,日子过好了,就不想回老家了。日子过穷了,想回,也回不去了。母亲听了,便有些惊慌,问,好赖都回不了老家了?把老骨头也扔在关东山了?父亲说,哪里黄土不埋人。母亲听了,哭得更伤心了,两个肩膀不停地一抖一抖着。
父亲穿一件母亲缝的又大又肥的大襟棉袄,带一顶毡帽头,一根粗布腰带在腰上扎了两圈儿,在前面打个活结,一个标准的山东老汉的打扮。按山东习俗,父亲早就蓄起了很长的胡须。一张大病初愈蜡黄的脸上,长满了很深很密的皱纹,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年纪。
有旅客端详着父亲,说,这么大年纪了还闯关东?父亲说,挨饿挨怕了。那人说,到了关东就好了,天天吃苞米面大饼子。父亲说,就是为了吃大饼子,才把家和亲人都撇下了,把父母和老祖宗的坟疙瘩也撇下了……说着说着,父亲说话就变了声,有泪花在闪动。父亲也不去擦,任由泪珠一滴一滴滑落下来。众人见了,脸色也阴沉沉的。
火车跑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像蜗牛爬行。一路上火车“咣当当咣当当”不知疲倦地响着,吵得人昼夜不得安宁。更要命的是,不管大站小站,车逢站必停,常常一眨眼的功夫便到站停车。借着强大的惯性,停车时前后使劲一晃悠,几下便把人晃悠晕车了。母亲,妹妹和我,上车不久便晕了车,头也一掘一掘地痛。坐了三天三夜的车,母亲没有吃一口饭。头一次坐火车那股兴奋劲儿,早随着乘车的疲劳和晕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列车在夜间驶进了天津站。放眼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璀璨星海。近处,不停地变幻着色彩的霓虹灯,闪烁出魔幻般的五光十色,煞是迷人。我跟父亲说,咱下车吧,就在这儿住吧,这儿多好啊!我的话让父亲哭笑不得,说,咱哪有这个命,咱是个撸锄钩子,土里刨食的命啊。听了父亲的话,我便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命运。那颗躁动着不安分的心,仿佛一下子坠入了冰冷的万丈深渊。
火车驶过梅河口,很快便钻进了大山的夹缝里。车厢内很冷,车窗玻璃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我哈着热气,把霜花融化。透过车窗,看连绵起伏的大山,看原始大森林,看厚厚的皑皑白雪。这时的山东老家,小麦早已返青,路边小草也绿了,处处漾溢着浓浓春意。关东山,却还是一个寒气逼人的白色世界。
火车钻过一条条山缝,又从一个很长的隧洞钻出来,终于到了终点站弯沟车站。下了火车,老天爷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西北风使劲地吹着,嗖嗖地钢针般扎着人的脸和耳朵。晴天雪纷纷扬扬,把天遮盖得昏昏暗暗。
从弯沟到齐心村三十里路。那时,还不通公共汽车。路面上的冰锃光瓦亮,再盖一层晶莹雪花,每一步都是一个陷阱。母亲踮着两只小脚,在冰雪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一步一滑,摔了几次跟头。妹妹扶着母亲亦步亦趋不敢松手。直到天黑透了,才走到了目的地。从此,齐心七队社员,便成了我们一家人的固定身份。
第二年,哥哥嫂子带着三个孩子,也闯关东投奔了父母。我们一家三辈九口人,在关东山里实现了大团圆。
来东北后,我和父亲曾先后回山东看过大姐。母亲和妹妹来东北,竟成了和大姐的永别,成为永远的伤痛。大姐走的那年,才三十三岁。每每想起大姐,父母亲便悔恨不已,泣不成声。
闯关东,父母亲并没有实现“不饿肚子”的愿望。生产队里不管打多少粮食,一直是“够不够,三百六”,上顿不接下顿。父亲常常问人,咱种地的农民,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咋总是吃不饱呢?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有在北京的总设计师知道。在他执政的第二年,老百姓就不挨饿了,不用再吃瓜菜代,也不用“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了”。
父母亲没吃上几顿饱饭便相继去世了。父母亲的坟埋在官道岭上一个窝风向阳的山坡上。在这里,父母亲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关东山,看见茂密的大森林,还有山坡上的一片片苞米大豆。父母亲就是奔着这些,奔着吃饱肚子才闯关东的。
父母亲经历了千辛万苦,在关东山为我们既铺了“路”,又栽了“树”。有父母亲栽下这棵“大树”的庇佑,又遇上一个好时候,他们的孙辈,曾孙辈们,一个个陆续从庄稼地里走了出来,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如今,他们在关东山已深深地扎了根,并枝繁叶茂,源远流长……
愿父母二老在天堂安息!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