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消融,院中春意渐浓。
早间折下的花枝在修长十指的摆弄下被修剪成长长短短的形状插进白瓷的花瓶中,盛放的,半开的,含苞的樱色带着清晨的凝露缀在枝头。
“这个瓶子真是不小呢。”小狐丸端着一碟油豆腐,盘腿坐在窗边。
“哈哈哈,刀也好,花瓶也好,大些总是好的。”三日月说。
“这瓶花,三日月殿打算送给谁?”
三日月挟着一枝花左左右右地摆放比对,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送给琥珀小姑娘,一直以来,三条家受她照顾颇多,总要送些回礼才好。”
“说的也是。”小狐丸吞下一块油豆腐,“说起来,前次出阵感觉如何?”
“甚好,让我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在足利将军手中斩杀敌人的感觉,很是畅快。”难得一见的飞扬神采取代了三日月平素沉稳安详的面容。
小狐丸说:“可惜小狐没有前主,体会不到你的感触,相比起被主公使用,会有很大不同吧?”
“主公再怎么说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而已,怎么能相提并论。”突然出现一团白色。
小狐丸看向碗碟,里头剩下的最后一块油豆腐已经不见踪影,顺带被捞走了一堆芥末:“鹤丸先生,这可真是。。。”
“嘿,味道很不错哦。”鹤丸心满意足地揩嘴。
三日月想起了他第一次出阵前,审神者郑重地交给他一枚御守,嘱咐他带领全队平安归来的情景。
“虽说却有不同,不过小琥珀也是一名优秀的主人。”三日月说。
前庭传来一阵响动,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三日月好奇道:“出了什么事?”
鹤丸站起身:“我去看看。”
接到命令的药研迅速穿过走廊来到手入室,岩融还有一众出阵的短刀在手入室门口站成一排。
“谁在里面?”药研问。
“主公和小夜。”
心下一沉,药研推门进去,见琥珀正扶着小夜的背,将灵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
“药研你来了。”琥珀说,“皮外伤就拜托你了。”
“主公,我没事,轻伤而已。”小夜抿着嘴,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药研示意他躺下,开始检查伤口。的确不是太严重的伤势,跟药研猜想的一样,审神者又小题大做了。
“在大阪的时候,一时没有留意对面的投石兵,没护住小夜,抱歉抱歉。”队长岩融挠着脑袋,向闻讯赶来的宗三左文字和审神者解释了受伤的缘由。
很快便包扎完了伤口,小夜被宗三抱回了房间。
药研收拾着台上的器械和药品,头也不抬:“大将,可不要我再费口舌了吧?”
正发呆的琥珀被他唤回了神,她笑笑说:“没事,辛苦了,药研。”
“没什么大事,小夜出阵受伤了,小姑娘去给他手入。”侦查归来的鹤丸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小夜吗?只怕主公又要不好受了。”小狐丸说。
虽然本丸诸刀出阵都会带着御守,但兵刃相见受伤挂彩是在所难免的事。三日月不解:“为何?”他似乎在琥珀的书桌上见过她和小夜的合照。
“诶?你还不知道吗?”鹤丸惊讶状,“我以为小姑娘什么都会告诉你。”
“为何?”三日月更不解。
“因为她很喜欢你。”
小狐丸赞同地点头。
“的确能看出审神者喜欢我们每一把刀。”三日月半知半解地跟着点头。
“小姑娘虽然嘴上说的少,但的确是个温柔的孩子。”鹤丸说,“但是,她对我们的喜欢,和对你的喜欢,可是不一样的哦。”他指指自己和小狐丸,又指指三日月。
小狐丸把鹤丸的手指头按下去:“小狐我刚到本丸时,这里还不过只有歌仙青江他们几个,当时就依稀听见主公说了句,为什么来的不是三日月呢,为此小狐还伤心了很久。”
“是这样吗?”三日月的视线落在池边的樱花树上。
“不过后来主公送给我一把梳子,用来梳理小狐的毛发再合适不过,让我觉得自己也被主公爱着呢。”
“居然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了吗?”后来才被锻出的鹤丸震惊道,“这么说来,小姑娘已经等了一年多了?”
一年多的光阴对在刀剑中沉睡数百年的神明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但却是审神者的一段漫长时光,有不少审神者的就任期间甚至都不到一年。
自己是在审神者的等待中降临世间的吗?三日月似乎能明白他所体会到的审神者对他的微妙态度来源于何处,也能好像理解他第一次睁开双眼时,看到的那双透亮的琥珀色眼睛里流淌着的情感是何物了。
小夜虽然回房休息了,但本日的出阵任务不会中止。现世学业繁重,要想兼顾本丸事务就不得不牺牲闲暇的时间了。等琥珀领着最后一队回来时,已是暮色将沉了。
拖着轻快不起来的步伐,琥珀还是打起精神去探望了左文字一家,小夜本人和宗三江雪都表示没有大碍,琥珀才放下心来。
即便往昔的悲伤犹如镜面的裂纹再难修复如初,但是总要做些什么才有弥补的可能,哪怕只是让自己心安。
她没有告诉三日月的事,也是诸刀几乎不会提及的事,是曾经在这个本丸发生的悲剧。在她初上任不久的一次出阵中,因为对敌方实力的低估和盲目冒进的指挥,她犯下了审神者最不应该犯的不可原谅的错误。
在小夜左文字被溯行军的太刀刺穿胸口的时候,绽放的血花落满了她全身。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的小脸几乎蹙成了一团,一点点化作星光飘散在天地之间。到最后,光芒散尽,她怀里只剩下断成两截的小小刀刃。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本丸的,也不记得除了跪在地上不断说“对不起”之外还做了什么。唯一记得而且也时时重现在她梦里的,是宗三捂着嘴无声的哭泣,还有扔下近侍徽章转身离去的歌仙的背影。
在那天之前,她二十年的短暂人生中最不堪的回忆,是高中毕业舞会那晚,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度过的几个小时。当审神者不过是为了逃避现世所谓的孤寂和愁苦,可是当她的双手沾上小夜鲜血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能任意妄为,她不可以再把这份工作当成一个游戏了,保护历史这四个字离她太遥远,这份责任之沉重远非她所能承受。
所以,她又一次选择了逃避,回到现世,就当做噩梦醒来就好,不要回去,假装忘记,悲剧就不会再次发生。
当时的经历又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每过一遍,心里的负担就会减轻几分,至少说明她已经敢于直面过去了。琥珀长舒一口气,说起来还要感谢奈奈生,要不是因为这个可爱的后辈,她和这个本丸的缘分可能早就终结了。
拉开书房的门,琥珀的视线登时被桌上一个巨大的白瓷花瓶吸引住了。加上瓶中参差错落的粉色花枝,几乎占去了她三分之一的桌面。
她走近,捡起花瓶下压着的一张字条,上头端正而秀丽的字体写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送给小琥珀。
琥珀不由失笑,老人家确定只是一枝春吗?分明是送了她一屋春色吧。
不过,还能在本丸相遇,真是太好了。
耳边隐隐听到祭典鼓乐的喧闹,琥珀想起之前歌仙关于赏花大会的提案,当时选定的应该就是今天。原本因为出阵疲劳想歇息一晚,但看到桌上的这一簇樱粉,琥珀也不由萌生了良辰美景不可辜负的念头。
来到院中,大家闹得正欢,甚至都没人注意到审神者来了。一堆篝火在树下燃得热烈,宛如一只艳红的蝴蝶,点点火星混着片片花瓣随风飘落,将每个人的脸庞都映照成暖色。
小狐丸拎着鼓槌,一击一击有力地敲击鼓面,不疾不徐的节奏,合着三日月的舞步,发出扣人心弦的回响。
和扇蹁跹,广袖翻飞,三日月在众人视线的中央,怡然起舞。以姿容妍丽著称的天下五剑似是随心而动,举手投足间万般风韵尽现。金粉的扇面在他手中自在开合,时而轻点,时而掩面,时而如执剑般凛然杀伐,时而又如挥毫般行云流水。跃动的火光模糊了他的面容,却让人挪不开双眼。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吟咏洛水之畔女神的名篇,用在三日月身上也丝毫不逊色。这份不属于人间的美丽,同样也不会属于我吧?琥珀伫立在人群之后,只想默默记下这每分每秒。
直到一曲终了,三日月向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前方的众人让出了一条道,让他们之间再无阻隔。
“小琥珀也想来舞一曲吗?”
琥珀拉回思绪,连连摆手:“不,我就算了,你们继续。”
三日月也未有失望之色,他将和扇交给莺丸,退到场外。
“三日月殿跳舞很美。”琥珀不自觉地把鬓角的碎发并到耳后,“对了,谢谢你的花。”
被夸奖了的三日月浅浅一笑,说:“不用客气,因为我也喜欢小琥珀。”
眼中诧异一闪而过,琥珀很快想到大概是有谁告诉了他关于自己的一些事。“人类的喜欢分很多种,不知道你说的是哪种?”
“原来如此,那——小琥珀对我的喜欢是哪种?”
篝火映红了她半边脸庞,琥珀说:“以后再告诉你。”说完她便跑到短刀们中间,喝下一杯酸甜的果酒。答案是什么,她现在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