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相较于江晏，南京医院的优势显而易见，虽然受疫情影响，要查核酸检测结果，查苏康码，测量体温，但是按照原则和流程来一切有条不紊。然而大医院也有大医院的麻烦，那就是人多，就诊不过几分钟，办理住院手续、开检查单子、缴费，都要排好长好长的队，等住进病房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周小冬不知什么时候结识了一个江晏县的病友，也是肺结节，也是这几天手术，便去打听手术的相关情况。加清整理好了行李和床铺，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摘了口罩默默地坐着。

有医生进来了，对着一张张空荡荡的病床惊奇地问：“人呢？咦，人都哪儿去了？”在病房里绕了一圈，转身发现了坐在墙角的加清，便问：“人呢？手续都办好了吗？”

他虽然戴着口罩，加清还是从卷曲的头发和那双眼睛认出是松声，回答道：“都办好了。”想到刚才从提包的夹层里翻出了报告单，便急忙拿出来送到魏松声面前：“报告找到了，请您看一看。”

魏松声接过去飞快地扫了一眼，说：“没关系，片子已经看过了。”把报告单递给加清，他顿一顿，“明天先检查，情况允许的话，后天手术，两三天就可以出院。”

“给您添麻烦了！”加清有些不好意思，她突然醒悟，医生诊断病情是看片子，而不是看其他医院的诊断报告，自己是多此一举，耽误了魏主任的时间。她满含歉意地接过报告单，一抬头，对上魏松声的目光。

“这是我们的工作。”魏松声点点头，走出病房。

周小冬回来后，加清把魏松声来病房的经过说给他听：“……看明天检查的情况，可能后天手术，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说着说着，魏松声看着她时的目光浮现在脑海里，停留了一会儿。“专业水平越高态度越平和。”仿佛为了给脑海里那过长时间的停留作解释，加清补充了一句。

“他是胸外科一把手谢主任的学生，谢主任基本不做手术了，他的都由魏松声做。”周小冬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木木地看着天花板。自从体检结果出来后，周小冬常常是这种木木的空洞的表情。

“你放松点，这么好的专家，而且还说你的是小手术。”

“嗯。我包里有魏主任的二维码，拿过来。”

加清这才想起门诊时，魏松声的助手在一叠检查单上夹了一张小纸片，说是魏松声的二维码，住院、病情、用药等一切事宜都可以通过这个联系魏松声。

“用你的手机扫吧。”加清故意看也不看那张小纸片，直接递给了周小冬。她应该用自己的手机的，毕竟周小冬动过手术后身体不自由，跟医生联系会不方便，再说，周小冬一般会打错别字。但是加清想起那双眼睛，本能地觉得不能由自己联系魏松声。

加清认为人们的眼睛可以分为三种：一是萍水相逢无任何交集的，那眼睛没有感情和意义，跟看路边的广告牌、建筑物、车辆无任何区别；一种是泛泛而交的，蒙着一层白翳似的礼节，只谈工作、天气、新闻，绝不涉及其他，若不面对时就与第一种无异；第三种是家人、朋友的，面对这样的目光，可以笑，可以怒，随时自由地发问自由地解答，无需字斟句酌，不必顾忌观点的错误或不成熟。当然，周小冬有点特殊，介于第二种与第三种之间,有时，好像应该属于第一种。

可是今天，她遇到的是第四种。那眼睛她看得懂，岂止是看得懂，那眼睛会说话，能看到加清的内心，能知道加清也和他一样看到对方心里去了。如果魏松声是位女性或者是位长者，因了这样的眼睛，加清会毫不犹豫地、期待地端起手机对着二维码，认认真真地一步步完成扫码添加的步骤。但是魏松声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异性，最主要的，是他的眼睛深处有那么一点点光。每个人一生中或多或少总有机会遇到或给与别人那种光，几率大多随容貌而定，很少随心灵而定。加清几次遇到这种光。

周小冬添加了魏松声的微信，把小纸片递给加清。加清把纸片塞进周小冬的钱夹子，“咚！”钱夹子飞快地落进周小冬的提包。

其他三个病床的人也陆续来了，都是魏松声的病人。34床是个年纪跟加清差不多的女子，娇小、秀气，有点像黄蓉，如果不是病痛，眼神应该刁钻活泼，嘴巴也像黄蓉，不高兴便翘起来；这时候耷拉着眼皮一言不发，对陪伴她的爱人只点头、摇头。她爱人高高瘦瘦的，憨厚也如同郭靖，对着黄蓉的摇头耐心地猜度，直到她点头，安顿好黄蓉便愁眉苦脸地坐着。36床是位老太太，刚做完检查回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开口。陪护的女儿似乎觉得母亲不说话自己也无开口的必要，整日默默捧着手机。35床是个热情欢乐的中年人，几天前已经动了手术，这会儿从外面散步回来，惊讶病房这么快就填满了，看看大家都愁眉苦脸，打消了招呼的念头，坐回自己床上。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他妻子，一个麻利爽快的大姐。加清看着他们两人，想起了《离婚》中的张大哥、张大嫂。

一会儿，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医生来查房了，大家把口罩戴上。”35床提醒大家，大家纷纷戴口罩。

加清扭头看到了大步走进来的魏松声，随即被他后面的队伍吸引了。她惊奇地看着浩浩荡荡、鱼贯而入的一队白大褂：哇，这么多医生！小小的病房好像被他们挤满了。加清张着两眼好奇地瞅着：他们干嘛呢？加清从没见过这么多医生查房。

“35床积液正常。……咳嗽因人而异，一般会持续一两个月，不要紧张。”

“34床明天手术，注意事项护士会来交代。”

“36床先评估，房颤消除后合并手术。”

“33床看明天的检查结果，符合条件后天手术。”

魏松声一路走一路说着话，浩浩荡荡的队伍几乎没停留，加清还没回过神来，查房就结束了。她目送白花花的队伍一闪出了病房：咦，查房就像刮了一阵白色的风，倏地来了，倏地走了，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