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左右的时节,家里有两件大事。
一是重中之重的插秧,这不必说,必须赶着时间把秧苗全部栽种下去才有心思干其他活路。这活很是累人,弯着腰插秧一弯就是半个上午,考验腰力也考验下盘,下盘不稳的总得栽几回泥水里,感受下当泥人的滋味。
等秧苗稳稳地栽好了,就必须赶着时间办第二件大事,点花生。这里的“点”,是方言了,其实也就是种花生,但播种方式是一颗一颗花生放下去,点字形容更为传神。
播种前的准备工作挺费大拇指和食指的,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拿手一个个地剥了去年留到现在的花生外壳,过程中也要做些筛选工作,太小太瘪的不要,专挑那种又大又饱满的,点花生也讲究个优生优育!
剥到二三十颗的时候,手就开始痛了起来,这时我是必定要撒撒娇的,又要喝水,又要问妈妈还有没有花生糖,拿出一块甜甜嘴,也好抚慰下因为剥皮受的累。妈妈也必定不理会我的各种小把戏,笑骂这花生还没种下去,倒又想着花生糖了,天生的好吃懒做。
总之,等全家人把拇指都磨痛了,花生种子也总算是准备妥当了,不必清洗,只装进好几个袋子里备用,交给我和哥哥拿着,爸爸和妈妈则各自挑着草木灰和氮磷钾复合肥,一同赶着时间上地头点花生。
到了地头,只见平整得松软的地里,被分作好几片,以垄为界限,都是匀称又漂亮的长方形,长度宽度十分接近,看在眼里极美。这些都是出自我爸的手艺了,他是村子里著名的挖地专家,整天干活带着几根用来当做测量工具的竹板子,非得讲究个对称美学。
有人看不过眼,说他穷讲究,随性打理出来的地一样种东西,何必费那许多心思。但我爸总不肯改,依旧板板正正地做着各种测量。要是种莴苣,他更是讲究,一垄地的宽度是固定整齐排列种三颗莴苣最好,固定之后,再之后每一垄皆是如此,等菜苗长好了再去看,一排排横竖整齐,跟列队的士兵似的,生机勃勃的,无比赏心悦目。
点花生的时候,我爸也是有些强迫症的,放个“尺子”,保证整个的方向不歪斜,打出一行行整齐划一的V字小沟,让我和哥哥往里放花生的时候也尽量放在正中间。这就难为人了,本来无拘无束的话,站着把花生扔到了缝里就行,要保证齐整的话,就要老老实实地弯着腰,一颗一颗仔细地放进去,跟插秧也差不多了。
我和哥哥总是忍不住要偷偷懒的,偶尔那种子就跟喝了酒似的歪歪斜斜的,这时候爸爸就耐心地一颗颗放好,回头训我们俩几句。我哥不服气,学了别人的话来说,反正乱放也会长出来啊,有什么必要一定要齐整多费力呢?
爸爸问我们,家里的花生和村北头那个老光棍点的花生,谁家产量高?那这还用说?那老光棍点了花生就不管了,也不管施肥,也不管除草,也不管灌溉……最后能得几颗花生炒炒香下下酒,已经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这个例子悬殊太大,看起来没有任何可比性,我爸似乎也意识到了,又问,和隔壁二大爷家比呢,谁家的产量高?这可是个难题,二大爷家也施肥,也除草,也灌溉,只不过他们种的时候更为洒脱。如果说我们家的花生地是那分毫不差的方阵,他家的花生地就是野蛮生长,东一处拥挤热闹,西一处寂寥孤单。
妈妈开腔了,去年收花生的时候,不是一起收的吗?我们家七分地的产量,倒跟二大爷家九分地的产量差不离。
那是为什么呢?
爸爸就仔细解释起他的种地小技巧了,按着经验拿捏最适合菜蔬生长的间距,再按照那个间距对着土地做个最优配置,尽可能地保证每一棵植物都能拥有足够的生长空间,均衡享受肥料、光照、雨水的滋润。这样精心的计算,就是对它们的负责,也只有如此,它们才会对产量负责。
这道理对小时候的我们来说,难免有些难懂,现在想来却觉得精妙,万事万物莫不由无数细枝末节组成,如果我们仔细对待了每一步,结局大约都不会太糟。
又一想:如果从小听着爸妈的话长大,大约时至今日,多少也会有些许成就傍身吧?不过这也不能多想,容易陷于情绪无法自拔。
点花生也有极快乐的时刻,那就是时不时地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吃几颗,因为方言里又管花生叫做落花生,简称落生,有句俗语叫,落生落生,越吃越生,所以播种的时候为了好的寓意,小孩子是可以任性地的随时偷嘴的,反正花生种子一般都会多备着来的,也不怕。
这或许也可以叫有备无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