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故事

  一九八一年六月,一个名叫瑞生的男孩和一个名叫阿桂的女孩,共同坐在凉山村的月亮下,或许是村口那株载过村里十几辈孩子的大槐树上,也可能在阿桂家院子里的台阶上,反正看得见月亮——和阿桂的脸一般圆,同瑞生的眼睛一样亮。

  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玩家家酒。

  “老庞,你今儿猪喂了没,晚上把娃接回来了,咱再烧点玉米糁子汤。”

  “咋天天喂猪,天天我接娃,天天喝糁子汤!”

  “还差一句,还差一句”,阿桂把泥巴捏的碗放下,手往腰上一叉,脖子一梗,下巴往前一挑,“老子今天非得吃带油水的!”

瑞生跟着把手往腰上一叉,脖子一梗,下巴往前一挑:“老……老……我今天想吃个油水!”

“啪”,瑞生的后脑勺挨了一下,阿桂将嘴里蓄满了气,两个腮帮子在月光下圆鼓鼓的,一转头看到瑞生眼里的月亮,那气又仿佛自己寻了缝般一股脑儿泻了出去。

阿桂一把抱住瑞生,手臂像白胖胖的小水蛇一样将瑞生环得紧紧的:“你不撒性子,比我大伯还好,等我长大了,就给你做媳妇儿。”瑞生的手臂被阿桂箍得动弹不得,只能点着头说:“等我长大了,就娶你做媳妇儿。”瑞生说得极认真,惹得阿桂一串笑,风缠着笑声,将阿桂一身白底碎绿花的小裙子吹得扬啊扬,那朵朵小碎花,还是瑞生偷了村里漆墙的料两人头对头一起画上去的。

一九八九年八月,十八岁的瑞生和十七岁的阿桂都走出了凉山村,他们背着铺子上学那天,村口的大槐树因村道硬化要铺水泥路已经被挖走又填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灰绿色的牌坊,牌坊上漆着几个朱红色的大字:凉山村欢迎您。

瑞生和阿桂考到了一个城市。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一个是重点学校,一个是中专——供销学校,毕了业就能当乡里供销社的主任。瑞生上了半年就不念了,他听说阿桂在学校容易受欺负,便打消了去供销社当主任的念头,寻了个离阿桂学校近的工地,每天活灰送料、传砖递瓦、架上架下,一月能领一叠工钱,比主任拿的还多。阿桂为瑞生的现在高兴,又为瑞生的未来发愁,每到周末去找他,就带点书,也带班里时兴传抄的小本子。瑞生可一点都不愁,进工地后跟转了性一般,话多了,力气大了,也爱跟工地的物什打交道,有时阿桂来的那周恰逢领了工钱,俩人便去吃一块二一碗的羊肉烩面,配一碟猪脸肉,再点几瓶河南新乡产的“航空”啤酒,看着啤酒腾涌的白沫子,瑞生就觉得日子也咕嘟咕嘟地向上腾。

但啤酒的沫子翻一翻就淀没了,日子腾一腾也腾静了,只有几个豆粒儿般的小泡“滋滋”地努着往上冒。这眼瞅着阿桂要毕业了,瑞生手头上虽然攒了几个钱,但离在城里落脚还差得远哩,阿桂毕业顶能分配个好工作,到时还看不看得上瑞生这个小工头,瑞生心里也一点儿都捏不准,只能出更多力,揽更多活,绞更多心思跟着大工学技术。阿桂哪儿悟不出瑞生的心思,一到周末便拉着瑞生到城中的村里逛,说是街上逛腻了,心里却盘算着寻城里最便宜的地方租上几年。瑞生开始当阿桂图个新鲜,逛久了便留了心,阿桂睃哪儿,他也跟着睃一眼,阿桂头往哪儿一伸,他也跟着一探,没两次就摸透了阿桂的心思。

等阿桂毕业那天,瑞生特意买了件崭新的白衬衣,收拾得利利落落,也给阿桂包了件白底绿碎花的裙子,还特地买了束花,等阿桂跟同学道了别,抱着阿桂在校门口转了好几圈。阿桂一手环着瑞生,一手捂着扬起的裙子,身上心里都轻飘飘的。

二零零三年十月,城里各地大拆大建,已经成了总工头的瑞生一下子发迹了。他一身黑西装,系着红领带,一双棕色皮鞋刷的锃亮,兜里那把尖尖的小东西随着瑞生的步子蹦上蹦下,瑞生的心也跟丢进块石头似的,扑通几声,一层一层起了波又漾开。

阿桂开门的时候,二女儿正在怀里哭闹个不停。瑞生连忙寻小玩意儿逗着哄女儿,等女儿留着口水展颜笑了,瑞生才将藏在兜里攥得紧紧的手摊开——一把银闪闪的钥匙。

阿桂攥着银钥匙,住着百平的大房子,心里头却越来越不踏实。

瑞生慢慢不用跑工地了,今天跟这个开发商吃饭,明天去请那个大客户,每天晚上一身酒气,深夜孩子睡了才回来。好不容易早个一两回,还是醉醺醺的,一回来就把孩子正玩的玩具摔了,女儿坐在地上大哭,瑞生酒醒了一半,连忙晃晃悠悠蹲女儿旁边:“再买,爸明天给你再买,买个更大的,更贵的……”说着说着,就趴地上睡了过去。阿桂将瑞生拖到床上,又给他床边放了个桶,冲了杯热的解酒茶,就悄悄把门带上,和女儿一起睡。

分开睡的日子久了,瑞生回来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候没喝酒,回家换个衣服又出去了。女儿被送到外地上学后,家愈发显得空,日子变得粘稠沉闷,犹如糖浆。直到一日瑞生打着另一根领带回家时,女人的直觉才逐渐被触动了开关,当女人突然开始怀疑一个男人,所有的证据都赶着趟儿地往眼前奔。阿桂没有爆发,像一把点不燃的哑炮,只默默收拾了些行李,回凉山村了,到村口的时候看见那几个朱红色的大字旁,又新栽了棵大树,两个孩子正背对着路坐在树上,笑声一串一串,阿桂走到树下,背过身,揉了揉眼。

瑞生晚上回家,衣柜里,只剩一件白底绿碎花的裙,碎花早磨没了样子,白底也泛了黄。

瑞生回老家接了阿桂好几次,阿桂都默着,不说走,也不讲留。直到瑞生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领着儿女提着一件新买的碎花裙,满脸眼泪鼻涕跪在阿桂面前时,阿桂才两手紧紧抓着瑞生,目光落在院里蹦跳的孩子身上,脸上眼里一片晶莹,嘴只一张一翕抖动着,哑哑地哭。

回去的路上,车子打了滑,迎面会上一个拉水泥的大车,孩子们被阿桂拱腰护着,瑞生一只脚还踩着刹车,手上却丢了方向盘。

阿桂没了。瑞生失了条腿。孩子们被救出来的时候,早已吓得失了声。

第二天瑞生醒来后去看阿桂,他握着垂在床边的那只手,温度极低,冷冷地漫了瑞生一身。在阿桂尸体旁守了一夜,瑞生出来后,整个人显出了老相。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瑞生一家移民到了国外。瑞生常常坐在院里晒着太阳,国外这时候还暖和,瑞生却觉出冷。

零三年出事后,瑞生落了一身病,他再也没去过酒场,只偶尔跑跑工地,剩下的时间都给了两个孩子。大儿子在国外定居没多久,就要了个大胖小子,天天电话里催瑞生带着妹妹出国,话裹了一层一层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瑞生的身体。瑞生想陪孙子也想让女儿在国外念书,索性心一横卖了房子盘了公司跟大儿子出了国。

人一闲下来就觉出老来。瑞生将孙子的吃喝拉撒全揽自己身上,日日接孩子送孩子,便显得稍忙些。一日,瑞生抱着孙子在院里晒太阳,翻着故事书徐徐地讲:“月亮奶奶去世了,灵魂却变成了最幸福的时候,扎着红色的发带,一袭花裙子……”

“我奶奶也去世了,奶奶变成最幸福的模样了吗?”

瑞生怔住,脸上突然显得有些局促,一会儿又沉静下来,慢慢转成悲戚,小孩子坐不住,见爷爷不应自己,故事也不继续讲,就悄悄跑进了屋。瑞生默地吓人,过了半晌脸上早已一片冰凉:“你奶奶在的时候,爷爷没给她什么幸福。都不知道,她走了变成个什么模样……”

那天晚上,瑞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睡在一棵大树底下,灵魂偷偷跑了出来,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正意气风发,刚注册了公司,一身黑色西装,系着条红领带,棕色皮鞋擦得锃亮,兜里揣着把银闪闪的钥匙,心里头上上下下扔了块石头似的,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四处张望起来,蓦地发现身后有个小女孩,脸盘跟月亮一般大,一身白底绿碎花,花还是画上去的,笑声一串一串,被风裹着绕过来,又飘着荡远了。

瑞生醒来的时候,眼里罩了层湿雾,“啪嗒”几声就落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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