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南沙军的帅辗转难眠。
翌日之夜,他依旧没能合眼。
休沐的日子便在忧虑愁苦中飞逝,转眼又轮到他们去营地替蒯丹和泷二的班了。
玄烨依旧不知去向,但好在那个爱穿紫色衣裳的副将回来了。
南沙军和南丘军虽统归玄烨麾下,改称南疆大军,但两军实则还是各顾各的,彼此没有太多的交融。
上原揣着那张纸去到南丘军副将的营帐时,营帐主人还在睡大觉。他在帐外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了睡眼惺忪不太精神的幽邢。
“原帅这是找我有事?”
上原开门见山道:“你可知烨帅何时归?”
幽邢瞌着眼睛直摇头,“你找他有事?”
“烨帅可是在城中认得一位魔道术法入青云阶的高人?”
这么一问,把幽副将给问精神了。他斟酌了一下,却含糊道:“我虽然替烨帅办事,但他也不是什么事都会让我知道。”
此话一出,南沙军的帅心里多少有了底。
“幽邢,待烨帅会来,你派人知会我一声。若我回府,便派去我府邸相告。我有急事要同烨帅商议。”
既然是急事,幽邢觉得自己需得马上问清楚,然后再斟酌看看是不是需要冒着挨削的风险去打扰一下自家那位闭关时脾气十分暴躁的主子。
南丘军的副将相当负责任地询问道:“原帅要是方便的话……”
孰料话还没说完,就被上原给截了。
“不怎么方便。”南沙军的帅和气地道,“此事尚不能让外人知晓,我需得与烨帅亲自详谈。”
幽邢瘪了瘪嘴,对于自己被归为外人这件事有点儿意见。
上原这一招欲盖弥彰以退为进着实见效迅速。一日过后,玄烨便现身营地。
南疆大军的帅归来时,脸色不太好,像是大病了一场。
上原见到他的那一刻不免微怔,“烨帅这是……”
“还债。”玄烨落在主榻,“我同你说过的,还苟且于世的债。并不怎么轻松……”他自己给自己满了一盏茶,一饮而尽后问道,“幽邢说你寻我有急事?”
上原的目光还落在他那方执茶盏都在微颤的手上,“这次发作得如此之久吗?”
“无碍。”他平静地扯开了话题,“你寻我是何要紧事?”
掏出那张纸放在了他的手边,上原道:“一位魔道术法入青云阶的老者让我转交予你。”
玄烨接过那张纸,面色依旧无波无澜,心里却不禁违背仙人道义地骂了一句娘。
这一纸书信的内容,玄烨大抵能猜到。在闭关前,他曾让淮信帮着探一探眼下魔都城里存粮的情况。只是他没想到淮信都一大把年纪了,做起事来竟然手脚还这般利落,这么快就把消息给他收集齐整了,还挑在了这么不是时候的收关之际呈上来。
南疆大军的主帅算是冒着生命危险不顾姜神医的阻拦提前出的关,本以为上原是遇上了火烧眉毛的事情,谁成想竟是为了这个!
玄烨简直都要哭笑不得了。倘若换做从前还在神族做八荒统帅的时候,底下人要是敢这么瞎胡闹,他早就军杖伺候了!但现在,这位神族曾经的八荒统帅占着一具魔族弃将的皮囊,处处受制,只得忍了这口气。
他刚想解那上头的封印,却见跟前木桩似的站着的上原,不禁敛了眉心,“你不回避一下?”
上原硬着头皮管住了自己的两条腿。他想了足足两日,想着西疆那未知的危险,却始终下不了决心。他已经失去过朝露一次了,绝不能失去她第二次。上原想要知道那送信的老者是否当真是受了玄烨的指使,用那封信来敲打自己的。兴许,那只是一张白纸罢了。倘若当真如此,那他绝不会将邯羽送去西疆战场。哪怕让他置身事外,甚至拴在丘家老宅里,他也要留他在身边。
“我猜想他大约是烨帅留在魔都城里的人。彼时烨帅不在营中,他兴许是寻不到你,才会转而来找我。我担忧事出紧急,不敢耽搁。倘若烨帅需要沙家军相助,但说无妨。”
玄烨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人,无论是从前当神仙的时候,还是现在当魔头的时候。他经历的太多太多,以至于他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他人的本心。
他知道上原起疑了。但天可怜鉴,他并没有让淮信去找上原!此等适得其反之事,他要是做了,才真是蠢到了活该落得今日这种境地!
南疆大军的帅头更疼了。他需得想个法子稳住上原,毕竟他需要用沙家军来夺这魔族的天下。显然,此刻坦诚些总没错。
不动声色地解了信纸上的封印,上面的字迹显露了出来。玄烨匆匆扫着那上面的内容,眉心不禁跟着敛了起来。
上原一直在留意他的神情,见他面露忧色,不禁出声,“烨帅?”
玄烨把纸递了过去,让他自己看。
“穆烈已经出城了!”上原不由一惊,他边看边道,“他这才刚解禁!”
“去年冬天,光魔都城就冻死饿死了近千人。没想到竟连春播的种子都不剩了……”他沉沉一叹,“看来今年冬天还会死更多人,甚至都不用等到冬天。”
“翼族还在内乱,穆烈多半是去了妖族。”
“的确,至少春播得有东西种下去,今年才能有盼头。”玄烨又给自己满了一盏茶,“魔尊原本是将希望放在了向凰谷,只要攻下翼族,也就有了粮。眼下他没有余力南征,只能退而求此次继续寻求妖王的接济。图涂精明得很,想要他掏种粮,魔尊要拿出的必然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
上原摒眉凝思,“我们魔族还剩什么可以给他拿来这般挥霍……”
“金银白玉。”他顿了顿,“还有地。”
南沙军的帅愤恨道:“沙家军在南疆死守了一千多年,都没有让出柜山的一寸一土。青翼山怎能说给就给!”
“自然是不能说给就给的,魔尊一定会寻个体面的由头。”他的手指扣了扣茶几,发出了沉闷的咚咚声,“北枭不是在青翼山附近的妖族地界栖身?”
“倘若南疆大军在青翼山与北枭两败俱伤,而妖族适时出现了……”上原兀自笑了,“那就是妖族帮了魔族的大忙,送一座荒芜的山头也就不算什么了。”
“对于魔尊来说,我们依旧是弃子,是他的负担。”玄烨正了正身子,“眼下他正困难着,自然会想办法先处理掉南疆大军。借由我们的败北让出青翼山,即帮他解决了种粮,又拔除了他心中的一根倒刺,何乐而不为?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出这损招的,就是在家思过了十日的都城统帅。”
“让他在家中思过,他竟满脑子都在思忖着败坏祖宗基业的坏点子。”上原沉淀了一下心绪,“一个北枭罢了,南沙军并不惧怕。怕就怕……”
“你猜得不错,西疆的战场不止一个北枭,妖族甚至是魔尊和他的爪牙都是我们的敌人。魔尊想要顺水推舟,妖王又想要青翼山,那图涂就得配合他来演这出戏。但图涂是否当真愿意按着魔尊的意思来乖乖配合,那就不好说了。”玄烨给他的茶盏里满上茶水,“我们要对付的,不仅仅是一个北枭。我们前行路上的绊脚石还有个妖族。在西疆不比在南疆,我们会更艰难。”
“看来要不了多久,沙家军就要离开魔都城了。”上原感慨一叹,“我们这才刚回来。”
“上原,我们不会一直受人摆布的。”
南沙军的帅点了点头,坚定道:“终究,我们还是会回来的。”
玄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提邯羽。那个男孩就像是长在上原心头的一块逆鳞,谁人都碰不得。事情进展到这个阶段,玄烨心知不能在这件事情强迫上原。即便是要派邯羽去西疆,也只能是由上原自己提出来。他觉得头更疼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需得好好想一想。
上原出帐的时候,九丸已经等在了门口。玄烨闭关渡劫被打断,姜神医见到他时不免有些火气大。
他阴阳怪气地道:“哟,我还以为原帅掉进温柔乡里爬都爬不起来了呢!”
上原答得心安理得,“陷在温柔乡里也不妨碍正事。”
迎面走来了个睡眼朦胧的南丘军副将,姜裴冥叹着气直摇头,摸了一片树叶就递了过去,“你这日夜颠倒着过日子,以后上了年纪可怎么办!”
幽邢困得不行,便没同他客气,接过树叶就往嘴里塞,“谁不想晚上闭眼睡大觉!”他含糊不清地道,“哪里都需要花墨晶石子,我能怎么办!”
姜神医遂也摸了几片品种瞧着不太一样的叶子递给上原,“你也来几片。”
上原打从心底里是拒绝的,“我便不用了吧……”
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姜裴冥睨了他一眼,嗓门拔高了八度,“那你倒是晚上收敛些啊!顶着一张内亏的脸杵在我跟前,又不让我开方子,你知不知道这样我很难受的!”
幽邢一口草叶渣登时呛在了喉咙口,咳得他直捶自己的胸口。
南沙军的帅面有尬色,硬着头皮抓过树叶往嘴里一塞,低着头转身就走了。
姜裴冥叹道:“蜡烛!都是蜡烛!不点不亮!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幽邢半晌才缓上一口气来,已是去了半条命,声音都哑了,“九丸,咱们打个商量。你下次说这种事情的时候,能不能挑一挑场合?”
“他要是跟你一样爽快些,我至于多这一句话吗?”他复又瞧了他一瞧,“我看你印堂发黑,这是晚上去哪里鬼混撞邪了?”
“我还能上哪儿!营地一天天地建着,哪哪儿都要花墨晶石子。这不,我只能晚上去魔都城里想法子。”
“你从前也没少干这事,怎就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了?”
“遇上些麻烦。”幽邢甩了甩手,“你不进去吗?你不进去的话,那我先了?”
闲聊了半晌的姜神医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赶紧掀了帘子抢在幽邢身前跨了进去。
营帐内,玄烨正在打坐,额上已是覆了一层虚汗。
“我早就跟你说了,不差这一日,你非得赶着来。”姜黎把药箱搁在了茶几上,去把他心脉,“这不,尝到苦头了!”
“上原急着寻我,必然事出有因。”玄烨沉了口气,“这融骨痛发作得愈发没规律了。”
“上一次提前了十来日,这次又晚了五日。下一回,还不知道要怎么个折腾法!”
后面半句,姜黎十分惜命得没敢说出口,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女人来癸水都没你这么麻烦!”
“至少我还能得半月的自在。”玄烨继而扬声道,“幽邢,你进来。”
帐帘处探进了个脑袋来,谨慎地朝里张望了一下,不确定道:“我可以等九丸忙好了再进来。”
“他还有的折腾。”玄烨使了个眼色,“进来。”
姜神医挪了尊驾,自己去到一旁摆弄瓶瓶罐罐。
“烨帅,我想同你商量个事。”幽邢也没等玄烨回答,兀自说道,“西城跋魔君的府邸虽然墨晶石子多,值钱货也多,但不好探啊!以后能不能换一家下手?别总是让我往那处跑!”
玄烨掀起眼皮子看他,“你在跋王府遇到麻烦了?”
幽邢颇为踌躇地道:“他家有只夜猫子,半夜总不睡觉!”
就连一旁捣鼓药罐子的姜黎都觉得奇了怪了,“还有你幽邢搞不定的夜猫子?”他遂没心没肺地哈哈一笑,“该不会是只母的吧!”
幽邢噎了一瞬,没能接上话。
玄烨颇为意外,“竟真是只母的!”他继而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那我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把你给治住!”
无力感蹿至全身,幽邢的肩膀都不禁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