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营地对于谁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
上原点了点头,“带路。”
营地初建,连一个营帐都还没扎起来。就连泷二也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才在这差不多的景致之下将上原带到了玄烨的跟前。
正当时,南丘军的主帅盘腿坐在一块白石上打坐。在他身旁蹲着捣鼓研钵的,正是那医术了得但不讨人喜欢的碎嘴子神医。
“哟,来啦!”
姜神医嘴上打了一声招呼,但他手中的活儿却没停,看起来也不准备起身去避个嫌。
一个魔障瞬时便拢了上来,无情地把姜黎留在了清冷的冬寒中。
石头上坐着的那位悠悠掀起了眼皮子,他右手微微一抬,便有一块大石冲破了魔障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南沙军主帅的脚边。
他平静如水道:“坐吧,上原。”
“来的路上,蒯丹同我说了一二。”他掀袍坐了下去,“烨帅作何打算?”
“你我行在一条道上,万事都离不开商量。我想先听听你有什么安排。”
虽然玄烨把话说得体面,但上原心如明镜,知道玄烨实则是在考他。此人说话向来爱说一半,那没说出口的另外半句便是考验与点拨。上原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问,是以他今日晨起便思忖好了答案。
“蒯丹年纪大了,日后只会越来越力不从心。眼下暂无战事,我想趁这段时间栽培些得力的将领,好应付以后的事。”
玄烨一语道破,“你想栽培邯羽。”
“还有泷二。”上原接着道,“此二人尚且年轻,需要有个经验丰富的人带着。我与邯羽……”他顿了顿,“烨帅也知道,我并不方便亲自教他,所以会将它交给蒯丹。泷二本就一直由我带着打东枭,这些年跟着我也习惯了。”
玄烨勾起嘴角促狭一笑,“上原,你当真是为了避嫌?”
上原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率直道:“当初烨帅做主替我把邯羽留下,就该想到会有今日。在次山一战里,是他带着仅有的那些兵死扛到了援兵赶到,也是他结果了翱极极。他依旧有这个能力独当一面。”
“可我听说,杀了翱极极的人,是你。”玄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把战功都推给了邯羽,是为了让他在南沙军能更名正言顺些。”
“没有他钳制住翱极极,我也不可能一击得手。”上原扯了扯嘴角,“倘若烨帅当真要算得那么清楚,那便算是我俩合力斩杀了翱极极吧!”
“他是朝露这件事,在南沙军里并不是人尽皆知。在不知者眼中,他就是个新兵,还是靠着你才有了今时今日。你可以提拔他,却也得实事求是。斩杀翱极极这件事,你无需表现得太过偏袒他。那一日的事情,是何样,便是何样。邯羽需要的是能一再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而不是徒有虚名。”
上原点了点头。
从柜山到魔都城,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留不住邯羽。因为邯羽依旧带着一颗朝露之心,他根本不会甘于平凡。既然大抵也留不住,南沙军的帅便想给他日后征战西疆铺路,但显然他有些操之过急了。
他的这点儿心思,玄烨看在眼里,也了然于心。他知道上原已经看清了事实,也已回心转意愿意放手。
他由衷道:“我苟活于世,是为了复仇。上原,你亦如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但仇恨会让人变得危险,每每在愤怒的边缘游走,总有一日会失控。你初战北枭时,便是如此。”他坦诚道,“我知道朝露是你珍爱之人,所以当时我自作主张,替你把人给留下了。但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她不会记得什么。而我也觉得你一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彼时选择了沉默。我将他留在你身边,是想借他这张脸保你神思清明,不做傻事。”他欣慰一笑,“你没让我失望。”
上原起身郑重拱手施了一礼,“烨帅的大恩,我无以为报。烨帅放心,沙家军不会半途而废。”
玄烨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上原这句话。
这一幕,恰好被跟在后头遛弯的邯羽给瞧见,他瘪了瘪嘴,没好气道:“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南沙军的帅要对那个粮草将军点头弯腰的!再这么下去,以后是不是还得给那人跪地磕头!”
他身旁的蒯丹闻言都不知道该从哪里给他这个小主子讲两帅之间的渊源了,只得劝了他一劝,“我听说魔尊有令,日后这里主事的是烨帅。按现在的阶品,原帅是要恭顺些的。”他话锋一转,“其实这六百年间发生了很多事,同你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南丘军一直是南沙军的衣食父母,这你也是知道的。照道理,我们南沙军的帅是应该要客气些。哪儿像你当年对原帅……”
蒯丹后半句话愣是被邯羽飞来的一记眼刀给削成了渣渣。
少年郎垂头踹了一脚脚边的碎石,心中有怨,亦有不甘。
魔障内,背对着他们的上原对此浑然不觉。
“上原,我并不需要你报答我什么。”玄烨示意他坐下,“看到你们破镜重圆,我由衷替你高兴。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他顿了顿,“你可以把沙家军的老兵给他,却不能让他太过显眼。我们身在魔都城,生死已受他人掌控。他是飒三娘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蒯丹知,老兵知,仅此而已,万不得再声张出去。”
上原点了点头,“这个度,我知道掌握。”
“邯羽到底年轻,心思还不够缜密,行事也易冲动。蒯丹需得看紧他,不能让人找到任何对他不利的把柄。”
“朝露已经死了。昨日在议事大殿上,邯羽也足够机敏,把自己的年岁徒增了百来岁。”他沉了一声,“魔尊暂时不会再生疑,但我担心的是纸包不住火,他总有被人识破的一日。”
“魔尊不会容我们在魔都城停留太久的。我瞧你也已在为日后续做打算,有些事情我就不再多言了。”玄烨这才把话题引正,“虽然魔尊让我主持南疆大军,但关上门你我依旧如故,是平起平坐的。南丘军只要营地东角,其余的留给南沙军。南沙军内部要怎么安排,全凭你自己做主。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剩余的你自己斟酌着办。”
“我已思忖妥当。沙家军分营南北。老兵留在北营,明面上由蒯丹带着。他还是我的副将,旁人不会说什么,也可以给邯羽做个掩护。”
玄烨点了点头,“营地初建尚待时日,这几日南沙军派人轮流值守便可。”他遂提醒道,“上原,身在魔都城,入眼皆不可轻信,需得留意周身。”
“我明白。月满将至,烨帅闭关在即,可放心离去。”
“我每逢月满闭关一事并不是个秘密。穆烈被罚自省十日,这个月满他大抵不会来找麻烦。但世事难料,倘若他当真在禁足时还要事必躬亲地找上门来滋事,你随机应变。幽邢也在营中,遇事可以商量。”他随即莞尔一笑,“好了,你去吧!邯羽在外面等了许久,还一副想要吃了我的形容。”
上原回头一瞧,当真见了邯羽板着一张脸正瞪着他们这个方向。
“他年纪还小,不懂事。”南沙军的帅脸上顷刻浮出笑意盈盈,神色柔和了很多,“他离开柜山这么多年,许多事情他不知道,所以他不明白。看在我的面子上,烨帅莫要同他计较,也再给他些时日来适应这个乱局。”
“他是你的人。”玄烨索性起身,“我料想蒯丹约摸是镇不住他的。在魔都城里,你的人你需得自己看顾周全。”
上原听出了他的话外音。玄烨让他看好邯羽,就是要邯羽安分些,别惹是生非坏了他们的大事。
拢在他们头顶的魔障消散,寒风过身,扬起了他们的长发。在南疆相互支撑走过四百余年的两位战将并肩而行,沉稳得好似这片新地上立起的两根顶梁柱。
上原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想,“烨帅坚如磐石,可是有心爱之人?”
玄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怔得一愣。他望向东方那个片遥不可及的虚无,片刻后沉沉一叹,“有……”
月满之夜尚未来临,玄烨便不见了踪影。连同那碎嘴子神医一起,从南疆大军崭新的营地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南丘军只剩下幽邢主事,在营地东角忙碌不停。
而南丘军那头,在连续值守了两日后,上原与邯羽才被蒯丹与泷二替换了下来,得以回家休息。
头顶月辉普撒,群星璀璨伴着他们自西城门入了魔都城。
住在西城的,多半在魔都城有点儿地位。譬如魔尊的两个兄弟,筱魔君和跋魔君的府邸就在西城。但丘家府宅位于西城的边缘,离那两座阔气的魔君府邸还有些脚程,也沾不到什么贵气。丘家宅挨着北城,反倒是染上了北城的穷酸气,墙根霉迹斑驳,墙上还爬着枯绝了的藤蔓,寒掺得不行。
适时,夜已深,小巷幽深漆黑,连半盏烛光都不得,全靠着头顶那忽明忽暗的月光赏脸施舍点儿光辉。
邯羽行在前头,懒散地打着哈欠。冷风当头一刮,刮得他缩起脖子打了个哆嗦。脚下的步子跟着顿住了,他调头就往上原身后躲。
“怎么?”上原被他顶着背脊走,觉得莫名其妙,边走边回头问他,“走得好好的,怎么躲我身后去了?”
“你身板似堵墙,拿你挡挡风。”
上原闻言不禁笑了,刻意放慢了脚步,尽职尽责地给他当这堵挡风的墙。他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邯羽还是朝露,万事都自己扛着,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依赖。上原觉得朝露着实变了许多。虽然带着个把儿回来了,却反倒比从前更依赖自己。
南沙军的帅嘲讽道:“连我的身子都不浪费地拿来用,你这到底算是会过日子还是算贤惠?”
邯羽朝着他的膝弯就是一脚,踹得上原猝不及防一个趔趄。
“说不过我也不兴动脚……”
上原堪堪站稳,警觉地四下一望,便见得一个黑影迅速地消失在了西边的墙根处。
他不动声色道:“虽然现在没仗打,但你有劲儿大可以在榻上使!”
少年郎也在用眼角余光往西边瞟,没好气地道:“我倒是想使劲儿来着,你倒是让我使啊!”
南沙军的帅做贼似的四下一望,在眨眼间便贴了上去。邯羽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胸膛上。上原是个武将,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精壮得有没分毫多余的肥膘。这一撞,撞得邯羽往后趔趄了一步,却在须臾一瞬又被上原的胳膊捞了一把直接拽进了怀中。
“哎哟!”
邯羽夸张地嚎了一嗓子,颇有一股想要把附近的街坊邻里都喊出来看热闹的劲儿。他刚想开口接着得劲地叫骂,却被人亲了个措手不及,连同要吐出去的那一口气都吞了个囫囵。
头顶拢上了一片阴影,将皓月洒下的光辉遮掩,好似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施舍了块遮羞布。
他愣了一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上原到底想唱哪一出。刚燃起来的嚣张劲儿顿时偃旗息鼓,邯羽心虚了。他本是想闹出点儿动静把身后的小尾巴吓跑。这下可好,这情景搁谁见着了都要被吓跑。
他被上原亲得喘不上气,憋得泪花直往外冒。推了一把他的胸膛,却推都推不动。
腿软之际,他头皮发麻地意识到要是这场面当真不巧给人撞见了,估计明儿一早就会传得满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