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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天晚饭,憨爸刷完锅洗完碗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发现悍妈不像每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是翻看衣柜。
忽然,悍妈拿出一件褂子,笑着对憨爸说:“我今天买了一件褂子,她们都说好,就是贵点儿,一千多元呢。不过,我没花你的钱,这钱都我娘家侄子侄女给我的,我攒着没花,买的衣服。”
憨爸先就发现,今晚的气氛不对。以前悍妈对憨爸说话,总是命令式的,今天怎么笑着说呢?他都有些不适应。原来她是买衣服了,买衣服他也从来没说过什么,只是这件衣服太离谱了!以前她都买三、二百元的衣服,今天怎么买一千多元的衣服?胃口越来越高了,她真是贪得无厌了!
更可气的是,你买就买了,还说没用你的钱,那我那钱都做什么了?一向能忍的憨爸还是没忍住,气愤地说道:“你用你自己的钱,那我那钱都干什么花了?”
悍妈看憨爸动了怒,也立即变脸道:“你那钱干什么花了,穿衣吃饭,不得花啊!我没花你一分钱!”
憨爸道:“你不吃你不穿啊?”
“我没白吃你的白穿你的,给你们做着吃做着穿,就是当保姆也挣出个吃穿来了。你别绿豆蝇做月子——抱屈(蛆),你没那能耐,你别成家,你一个人,吃香的喝辣的,多享福啊!你抱屈,我还更抱屈呢!从进你们家门,我就没享一天福!没个老婆婆,一个大姑子,啵啵叽叽的,说我不会过日子了,啥也不会做了……可我啥没给你们做?不必说做衣服做饭,就是地里的活,薅草间苗,锄地割地……一样也没少干了。给你们当牛做马,我就是给你们当奴隶来了!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不嫁你!你那时一个破富农,像臭狗屎,四十里地闻不得!也就是我妈没睁开眼,把我送进火坑里来了。……”
憨爸明明知道和悍妈争辩就是这样个结果,惹悍妈是鸡蛋碰碌碡——不自量力,能惹得起吗?不但争不出个理来,还闹一肚子气。
悍妈还在不依不饶的抱怨:“你以为你是多好的人呢?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你以为没你就不能活呢?你做梦去吧!干脆分开,各过各的,谁也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了。”
憨爸听了,道:“分开就分开。”
悍妈嘿嘿冷笑两声道:“这不正对了你的心了吗?你不就想分开吗?”
“是你说得分开,你别倒搭一耙!”
“我没说分开,是你说分开。”
刚说过的话就不承认,这是悍妈的一贯作风。
憨爸气得脸煞白,道:“你刚说过的话就不承认,真得像儿子说的,得用录音机把你的话录上,不然,谁也说不过你。”
“我没记着说过的话就不承认,是说到你的心坎上了,要分开,你早怎么不分开?年轻时你干啥去来?这老了,你看我没用了,想心净,没那么容易!我不是上赶着跑你家来的,你家是三媒六聘,把我请来的。现在嘴皮一张说分开,你得好好打个鸣听听!怎么把我请来的,还得怎么把我送回去。”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抱怨,“我要知道你这么没良心,说什么也不嫁你!你那时说得好听,把我骗来了。这想一推六二五,你做梦吧!……”
悍妈顶破房盖似的连哭带叫,憨爸有些害怕。这大晚上的,楼上楼下的人听到,寻思出了什么事了呢,惊动了邻居多不好!可憨爸又不敢劝,劝无疑是火上烧油!只得任由她撒泼似地闹,他也只能在一旁生闷气。
他是想过,每次吵架都吵得不可开交,闹得两败俱伤,与其这样吵下去,还不如分开,各过各的,省着吵架。因为在一起,哪有舌头不碰牙齿的时候。
可是,如何分开,也是个难事。如两人可以分开过,可住在同一屋檐下,各过各的,可那现实吗?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锅做饭,根本分不开。又想到,自己去儿女家,倒出房子来给她。可真去了儿女家,那悍妈让吗?就她那蛮不讲理,还不得说儿女教唆他和她分开的,那儿女能搪得起她胡搅蛮缠吗?所以,谁家都不能去。唯一的办法是去敬老院,敬老院管吃管住,憨爸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是个最好的办法。可问题是怕儿女们不让,他们也不是不赡养你,你去了敬老院,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怎么想也没办法!
悍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伤心欲绝。突然,她抽搐起来,全身往一起纵,浑身痉挛,嗓子里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打嗝。
憨爸一惊:她要犯病!可是这多少年了,她也没犯,这怎么突然要犯呢?
(二)
那可是几十年前,他们刚结婚一年多。那是秋天,俗话说三春不得一秋忙,秋天下了霜后,所有的庄稼都急需要收割,因为庄稼一经霜打,就要掉粒,必须抢收。那时还是生产队,生产队下了命令,凡是能拿动镰刀的都必须下地去割地去,不然的话,不分给口粮。
悍妈嫁给憨爸后,从来没下地干活,因为,憨爸答应过悍妈,结婚后只要她在家做饭,不让她下地干活。可是生产队下了死命令,不割地去不给口粮,悍妈只得去割地去。
说是下地割地,实际割地是两人一组,悍妈当然和憨爸一组了。割谷子十条垄一趟子,悍妈只割两三根垄,而憨爸割七、八根垄。即便这样,悍妈还是和憨爸吵了起来。她盯着憨爸说:“你说不让我下地干活的,这不也得下地干吗?你就是骗人的,把我骗来,就不是你了。”
憨爸委屈地辩解:“也不是我让你干的,那不是生产队让干的吗?不干不给口粮,吃什么?”
悍妈仍说道:“你红口白牙当初说那话,白说了!那是放屁了!”
憨爸一听悍妈骂上了,也来了气,那时年青,都是暴脾气。便也说道:“那是我让你干活吗?是生产队让你干的。你还讲不讲理?你还骂人!”
“我没骂人,我是放牲畜出身!”
她说的放牲畜出身,是说放牧牲畜的只会骂牲畜,骂得更狠了。
憨爸也来了气,道:“你吃就得干,没人白养活你!”
两人越吵越多,最后骂了起来,而且还动了手,当然悍妈打不过憨爸,可她也不示弱,他往身上打她,她就往胸脯子上挠他,他把她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把他胸脯子挠得横一道血痕竖一道血痕,两人谁也没赢。
两人打了半宿架,悍妈越想越憋屈,越想越伤心,刚鸡叫,便穿衣服起床,悄悄地回了娘家。
悍妈胆最小,最怕走夜路。可今天,她似乎连想都没想,就走进黑茫茫的夜里。出了村,才发现原来是个沉沉的黑夜,没有月亮,星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路的两边像是两道黑黝黝的高墙,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还在想,夜路有什么可怕的,遇上鬼抓去,遇上狼叼去,更好,还省着活受罪了呢!
虽这样想,仍不免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却突然发现身后真有个黑影,不免一惊:莫非真遇上狼了?又细看了看,不禁一喜:哪是狼啊,是她家的大黑狗,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人还不如狗呢,狗还知道患难之时帮助她呢!她不禁把大黑狗唤到身边,亲切地抚摸着它,它温顺地摇着尾巴,头在蹭着她的裤角。她两滴热泪滴在狗的身上,狗识趣地在她裤腿上蹭着。那一刻,她真想抱着狗痛哭一场,诉诉冤屈。
到家二十多里路,她得赶紧走。她不能让狗也跟她回家啊,便抱着狗,翻转头,拥着道:“回去吧,你不能跟我去。”
大黑狗不情愿地摇了摇尾巴,坐在地上没动。
悍妈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大黑狗还跟着她。她喊着:“回去!回去!”
大黑狗便站住了,可也没回去,等她走,它又跟上来。她又喊它回去,还扔土块往回打它,可它就是不回去,她走它就跟上。
过一道深沟,沟有三、四丈深,七、八丈宽,在这穷山沟里,没水,沟却到处都是,而且都是被山洪冲出的又宽又深的干沟。悍妈下到沟底,忽然想到找一沟弯藏起来,狗找不着她,不就回去了吗?
果然,她找个沟弯藏了起来,看看狗没影。她藏了一会儿,觉得狗该回家上沟了,便悄悄地走出来。
可是刚一出来,就发现狗在沟弯口安静地坐着,像是在等着她。她不由地想:这狗比人还精,你怎么也骗不了它!
她向狗说道:“我是鬼不过你,那你就跟着吧。”她又抚摸抚摸狗的脑袋,便开始上沟。
从婆家到娘家要翻两道山,当她沿着羊肠小路爬上第二座山时,天已亮了,大黑狗忽然跑到她跟前,围着她腿亲昵地蹭了蹭,回过头去,朝着来时的路,“颠颠”地往回走了。
这一下子倒把悍妈弄懵了:先怎么赶也赶不回去,这没赶怎么就自己回去了呢?一想,是天亮了。天黑,它是保护着她,这天亮了,没什么问题了,它就回去了。一想到这,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真是没白养活狗,它真通人气,怕她黑夜出事,意自动当她的保镖,看没事了,就回去了!她本来愤懑的心情,让狗的一路陪伴,倒感动起来!谢谢狗,让她一路顺利!
(三)
悍妈到家的时候,各家都刚起床,刚开始做早饭。
母亲见她回来,吓了一跳:这么早就到家了,那一定是夜里从家走的,黑天半夜地往回跑,一定没好事,一定是两口子吵架了,而且还吵得不轻。
悍妈见到了母亲,还没等母亲问,便痛哭起来。
悍妈哭了一会儿,似乎把满腹的委屈发泄出来了,心里好受些,才停止了哭泣。
母亲这才亲切地问:“跟你女婿吵架了?就是吵架了,也不能黑更半夜地往回跑啊,那要出点事怎么办?”
“出什么事?要出事死了更好,省着活受罪。”
“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哪有不闹矛盾的。闹点矛盾就死了活了的,说什么呢?”
“闹矛盾,分怎样闹,他差点儿把我打死,有这么闹的吗?你看他把我打的!”说着,便掀开衣服让她妈看。
这时,住对面屋的哥哥和嫂子也被惊醒了,都起床来到这屋。
大家一看悍妈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是打得很严重,不由地心疼起来。
母亲道:“他怎么把你打这样?就是有千不对万不对,也不应该这么狠地打你。”说着,便一把把女儿揽在怀里,抱着女儿,也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他怎么下这样的狠手,你别着急,也别生气,有妈呢,妈找他说理去。”
悍妈道:“说什么理,我不和他过了,我和他离婚!”
哥哥也气愤地说:“哪有这样打的,和他离婚!”
母亲忙说:“你就别添乱来了,离婚是闹着玩的,说离就离?”
哥哥道:“打这样,这是家暴,不和他离婚还等什么!”
母亲却想:离婚可不是儿戏,不是闹点儿矛盾,就离婚的。出一家门进一家门,那么容易啊!女婿打人是不对,可能是在气头上,年青人在气头上什么事做不出来。便道:“两口子哪有不闹矛盾的,闹矛盾解决矛盾,哪有一闹矛盾就离婚的。”
悍妈道:“那你还等着让他把我打死!”
“你那脾气妈还不知道,一点儿屈不吃,你不把他气极了,他不会打你。你女婿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打人还有理了,你还是不是我妈!”
“你被打这样,妈也心疼,你别着急,妈不会让他白打的。”
母亲安慰劝说了女儿一阵儿,她知道女儿的脾气,是头倔驴,只能顺毛捋,不能逆毛捋。
他们结婚后,她没少去了他们家,因为她是最小的女儿,未免在家娇生惯养了些,怕她脾气不好,他们再闹意见,她不放心。可是还好,她女婿知疼知热,有尊有让,呵护她,爱护她,她也就放心了。还觉得自己眼光不错,给女儿找了个好女婿。没想到,这打起来了,这么狠。这说什么也得好好说道说道,不然的话,以后出了事就晚了。
(四)
却说憨爸,悍妈夜里出去他知道,以为她是解手去了。可是,等了一会儿,不见回来,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回来,不免心中犯疑,便也穿衣出去。到了茅厕一看,没有人,他着急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她不是想不开吧?……越想越怕,他便去屋里拿上手电筒,出来,房前房后,树上,旮旯……照了个遍,仍不见人影,他更害怕了:莫非真得出了事?
他急匆匆地出了村,奔东山歪脖子树。
村子紧靠东山,离村三、四百米的山坡上有棵歪脖子树,过去,有人在树上上过吊。农村传说,说吊死鬼不出三年总要抓替死鬼,就是还会有人去上吊。所以,憨爸急急地先奔歪脖子树,打着手电筒照了照,没有人影,多少放了点儿心。可是,又想,村边小树林,树多了,她寻短见也不一定非得在这棵树上。这样一想,一颗心马上又悬了起来,便走进树林,挨棵树照着找。找了个遍,也没人影。又想到村北和村西是又深又宽的干沟,沟邦长满了榆树,是不是去那里了?他便又走进大沟,照着两邦上的树,从北沟走到西沟,走出离村一里多地,也没见人影。他的心稍稍放下了点,可也怕,他即便找得再细,也有找不到的地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天还没亮,他真怕她寻了短见,还得再仔细找找。他又翻回来,顺着大沟到小树林,又找了个遍,仍没有。那就是她没想不开,那只有一条路:就是回娘家了,他多希望她回娘家啊,那起码是平平安安的。
悍妈是岳母最小的女儿,岳母对她也是最疼爱的。岳母常来他们家,看憨爸忠厚老实,勤劳能干,很喜欢,待他像自己亲儿子一样。憨爸从小失去了母亲,没尝过母爱,结婚后才真正体会到了母爱。岳母慈祥善良,疼爱他胜过悍妈。憨爸和悍妈闹矛盾,岳母总是批评悍妈,给憨爸争个理。气得悍妈说:“你还是不是我亲妈?”
岳母笑容可掬地说:“向人向不了理,我一碗水得端平。”
他们俩结婚后也拌过嘴,吵过架,那不过是吵几句嘴就过去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吵这么厉害,而且还动了手。他也后悔自己怎么就动了手了呢?再怎么说,也不能动手啊!自己到气头上怎么就啥也不顾了呢?自己这臭脾气怎么就改不了呢?
他又想到她嫁给自己是多大的恩典啊!她家是铁杆贫农,那时媒人去提,他想着没戏,哪有一个贫农姑娘嫁富农的。可是,还真成了,她家不嫌弃成分,岳母说:“成分管啥,只要孩子勤劳,能过日子就行。”她也就听从了她母亲的安排,下嫁一个富农崽子。
自己当时也是感恩不尽,本以为像自己这样的富农崽子该打光棍了,没想到还娶一位如花似玉的贫农姑娘。他对她疼爱有加,她对他也小鸟依人,百依百顺。
她从小没做过活,什么活也不会干。岳母便亲自来他家教她做衣做饭,她聪明伶俐,很快就学会了做家务的一切活。岳母看他们恩恩爱爱,也很高兴。经常教育女儿:“你女婿勤劳能干,对你有疼有热,你不能辜负了人家。”悍妈对憨爸也是忠心耿耿,尽心尽责。
想到这些,他越加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和她那样吵,而且还动了手。可是再后悔也没用,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天已亮了,他必须去她娘家看看,他便心急火燎地上路了。
二十多里山路,他也不知道怎样走的,到了悍妈的娘家,村里人刚吃了早饭。他一进屋,只见悍妈和她母亲在炕上坐着呢,他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悍妈看他来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便立即下地去了西屋。
岳母虽然生他的气,但看他走得满头是汗,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关心地问:“你吃早饭了吗?这么早就到了。”
他赶忙说:“我在家吃过了。”他撒了个谎,岳母一问,他才想起早饭的事,急得早忘到二门子后去了。
岳母还是说:“这么早就来了,你吃什么饭啊,我给你做去。”说着,便给他去做饭。
屋里只剩他一个人,静悄悄的,他觉得很不是滋味。
岳母跟着老儿子过,老儿子和媳妇已去生产队干活去了。正是秋收大忙之季,各生产队都忙得不可开交。
岳母有两个儿子,五个女儿,丈夫因病不到五十岁去世,是她一手把七个儿女拉扯大。丈夫去世时,最大的儿子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儿子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和大儿子一起种地,起早贪黑地到地里干活,还要操持家务,抚养儿女。一个寡母拉扯着七个儿女,那日子是怎样过来的,是难以想像的。可她硬是撑了过来,把一个个儿女都拉扯大了,成家立业。艰辛的岁月磨炼了岳母坚强、慈爱、善良的优秀品格。
憨爸在想:每次来岳母家,岳母总是笑脸相迎,这次虽然看上去也很关心他,但却脸若冰霜,阴沉得吓人。他想悍妈说不上怎么编排他来呢!他知道悍妈哪样都好,就是不讲理,拿着不是当理说,为这他俩也没少争吵了。这次更说不上怎样说他呢!一定完全都是她的理,不然的话,一向慈祥的岳母不至于那么生气。他既要诚心地承认错误,也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不能让岳母竟听她的一面之辞。
他在想着,岳母已做好饭,在炕上放好饭桌,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白面条。看着那碗面条,憨爸眼睛湿润了。在那时的农村,只有逢年过节,每人才分二、三斤白面,平时是见不着白面的。而岳母留着的白面,做给他吃,而且还是生他的气的时候,对岳母的这像亲母亲一样的爱,他真愧得无地自容!岳母那么大岁数都舍不得吃,留给他吃,他感激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他真得咽不下。可他知道,他不吃,岳母是绝对不让的。他只得泪泡着心,吃下了那碗荷包面条。
他吃了饭,岳母刷了碗,才进屋,坐在炕上,说:“你俩闹意见了吧?”
“是。”他嗫嚅着,又马上说,“这事怨我,我不应该和她吵,更不应该打她,都是我的错。”
岳母冷冷地道:“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哪有不闹意见的。不过,有理讲理,我知道她不让人,她不讲理,你找我来,我教育她。你不应该下那么狠手打她,看那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真要一失手打坏了呢!”
憨爸赶紧承认错误,说:“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打她。”
岳母本来想说,你把她打得太伤心了,她要不和你过了。可又一想,还没了解明白原因,不能过早下结论。就说:“她这回是太伤心了,要不她不能黑更半夜地往回跑,二十多里路,她到家,我们刚起床。”
憨爸知道悍妈就说他怎么打她,却没说她怎么挠他,便道:“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打她。可是,她把我褂子扯个稀碎,把我胸脯子挠个稀烂……”说着,掀开褂子,给岳母看。
岳母一看,他的胸脯子横一道竖一道血痕,血迹模糊一片。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回来只说他打她,却没说她挠他。这让她很尴尬,也很被动。看来她想对了,他打她,她也没饶了他,看那挠得血糊糊一片,似乎比他打得还厉害。
岳母便说道:“我女儿我知道,脾气不好,不让人,我一定好好教育她。”她想了想,又说道,“你俩从结了婚,还算和和睦睦的,我看着也省心。有时也拌嘴,那也就是吵几句就过了,从没像这次这样吵得这么厉害。你们要这样吵,还怎样过啊?你明事理懂道理,你想想,你们这样吵还能过到一起吗?”
岳母果然和他摊牌了。岳母是个宽厚仁德的人,她既然说出这样的话,那一定是悍妈回来,说他怎么怎么不讲理,怎么怎么打她,他们商量好了,要和他离婚了。既然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憨爸想上赶着不是买卖,强扭瓜不甜,自己是个富农,就应该是打光棍的料,何必强赖着不撒手呢?便道:“妈,我遵从你们的意见。不过,我也得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这次是我不对,我也保证再不会有下一次,再有下一次,我也没脸见你。”
岳母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这倒让她有点儿措手不及。她便说:“她这次回来,心情确实不好,让她在家呆两天吧。”
憨爸知道岳母也是为他们好,在一起,怕出事;真要离了,又有些不舍。
憨爸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结果如何,也就得以后再说了。便说:“妈,那我就回去了,生产队活还忙。”
岳母道:“我再劝劝她,过两天她要回去,我们就把她送回去。”
憨爸回家的路上也在想:这次,悍妈怕是不回来了,他去了,她始终连个面都没照,这说明她说不上多恨他呢!他也是,手怎么那么欠,就打她呢!她也太气人,话赶话,在气头上,年青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想到,她就是那脾气,不让人,蛮横不讲理。除了那脾气,对他还是蛮好的,给他做着吃做着穿,虽当时生活很艰苦,口粮不够吃,她就用瓜菜代,变着花样,让他吃饱吃好。尤其是运动时,他挨批判,她不离不弃,陪着他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他当时从心底里感激她对他的忠贞不渝!……怎么和她吵起来,就把她的好完全忘掉了呢?真该死!她真要不回来,那他也是咎由自取,活该!
(五)
憨爸回家后,三、四天过去了,一点动静没有。他想黄瓜菜彻底凉了,等信让他去公社办理离婚手续去吧。
可是,第五天,他出工回来,见门口停着一辆牛车,心中一喜:莫非她回来了。进屋一看,果然,岳母,大舅哥,还有悍妈都在屋,他喜出望外,打了招呼,便连忙去做饭。
他岳母说:“你刚干活回来,歇歇吧,我做饭。”
他这才突然发现不对劲,悍妈回来了,怎么不张罗做饭,还让母亲做呢?他看了看悍妈,只见她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痴痴呆呆地像个傻子似的。这不对啊,这怎么是那个伶牙俐齿从不让人的悍妈呢?可通着岳母和大舅哥的面,又不好问,只得装没理会。
吃完饭,大舅哥赶着牛车回去了,岳母留了下来。对他说:“她回去就病了,就这样痴痴呆呆的,这还是好的,有时就胡言乱语,像不是她似的。赶车拉她去医院看来,抓了中药,吃也不见轻。她有时就指着外面说:‘回家,回家。’我想心病还得心药医,她惦记着家,还是让她回来,治疗可能会见效。”
憨爸没想到是这样个结果,一后悔一个死。这架吵得,真要让她精不精傻不傻的,可怎么办!
秋收正忙,他还得去割地,晚上回来,吃了晚饭。憨爸正刷碗,忽听悍妈在屋里大声地叫起来:“多少年了,我满肚子的委屈跟谁说,家里没米下锅了,让我去张昆家借去,我去借,就说我这样了,那样了,就往死里打我……”
憨爸先还愣愣地听着,猛然想到,这不正是村里传说在歪脖子树上吊的张三姐吗?传说,三姐是个很贤惠的人儿,是他的丈夫无景不干,偷鸡摸狗,耍钱跑下坡道,还怀疑他媳妇也不守妇道,时不时就打她一顿,而且还往死里打。他媳妇受不起那罪,上吊自杀了。 悍妈说的话,正是传说中张三姐的事,莫非张三姐来找替身了?他不由地吓出一身冷汗。
悍妈还在大声地嚷嚷着,只见岳母什么也不说,悄悄下地,到后墙的柜上的匣子里找了个酒盅,从兜里掏出个纸包,往里放了些……
这时,只听悍妈道:“你个老婆子,瞎古捣什么,谁怕你啊!你那啥事不当……”
岳母不管女儿说什么,她都像什么都没听见,依然有条不紊地,把纸包里的朱砂倒进酒盅一些,再放进点水,用筷子头研研,研细了,便上炕,往悍妈的脑门上,手指的手肚上,脚趾的趾肚上,都点上点儿朱砂。
先还在大声吵吵着“不管用”的悍妈,被点上朱砂后,竟悄然无声,立即像睡着了一样,肃静了。
憨爸知道朱砂是避邪的,那就是说悍妈中了邪祟,点上朱砂后,被镇静住了。
等悍妈肃静了,岳母说:“她这病有真病也有邪病,因为真病,把身体折腾得弱了,邪病才能上身;她要是没病,身体好好的,邪病就靠不了身。所以,你得去医院,找个好大夫,给她治治病。”
原来岳母留下来,是为了帮他照顾悍妈和照顾家的,他不禁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他们结婚后,岳母没少来帮助他们,岳母老了,他们没能尽孝,还让岳母总是照顾他们,为他们担惊受怕,他真愧对岳母。
第二天,他便赶着牛车,拉着悍妈去了公社卫生院,找最好的中医王大夫给悍妈看病。王大夫看得很准,说她是气上得的,恼怒伤肝,升降逆乱,气机拂郁,导致精神失常。需要中药慢慢调理,给她开了三付中药。
秋天天短,他们家到公社卫生院二十多里路,赶牛车得走两三个小时,看了病抓上药,到家太阳就落山了。
秋收正忙,他除了请假给悍妈看病外,每天还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割地。家里的活就全落在岳母的身上。每天要做三顿饭,喂猪喂鸡,熬药……岳母两只小脚,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捣啊捣啊”不着闲,该有多累啊!他不能孝敬她老人家,还反而让她跟着操心受累,他真有些于心不忍!
悍妈吃了药,多少见点儿效,原来一天经常胡言乱语地闹,现在,次数少了。但还是痴痴呆呆的,脑子像是不清醒,迷迷糊糊的。
岳母说:“吃药见效,就说明药对症,能治。得病如墙倒,去病如抽丝,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憨爸三天赶车去公社卫生院给悍妈看一次病,回来吃完药再去。三天一趟,跑了一秋天。悍妈的病减轻了,每天最多闹个两三次,除此而外,就是傻呆呆地坐着或躺着。岳母除了做家务,还得安慰悍妈的情绪,闹得厉害了就得给她点朱砂,一秋天下来,都累瘦了。憨爸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暗想:从悍妈病了,全靠岳母了,不然,悍妈闹起来,憨爸真不知怎样安排。岳母话语不多,却有主意,而且每个主意都是令人佩服的正确。憨爸也在想,从小没了母亲,是上天派岳母来补上那缺失的母爱。虽然悍妈闹病,但有岳母的支撑,他觉得很安心。
打完场以后,生产队就基本没活了,社员就开始进入了猫冬的季节。这样,憨爸就有时间了,可以在家伺候悍妈了。
岳母来了一个多月,也累瘦了,本来就瘦小的身体,似乎都要垮了。憨爸不忍心再拖累岳母,便把岳母送回去,虽然,岳母说什么也不回去,要帮他照顾女儿,可他还是强把岳母送回了家。
岳母一走,屋里便寂寞起来,像少了多少人似的。好在悍妈一阵阵地像是清醒了似的,问些家里的事,这让憨爸开点儿心。他还是三天赶车拉她看一次病,做饭,刷碗,收拾屋子,熬药,逗悍妈开心……一天也忙得不亦乐乎!
上天不负苦心人,经过漫漫的一冬天,悍妈的病大有好转,不再胡言乱语了,神情也清醒了,而且,能做饭,喂猪喂鸡……做些家务了。
开春种地时,悍妈基本痊愈了,憨爸能参加生产队干活了。
也就是从悍妈病好了以后,憨爸便处处让着悍妈,生怕她神经再受刺激犯了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秋天一冬天的罪,没亲身经历是不会知道其中的滋味的。好在从那以后,再也没犯过,慢慢也就又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
几十年过去了,悍妈再也没犯过病,这次全身抽搐,眼往上翻,嗓子还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打嗝……像是要犯病。憨爸也害怕起来,真要犯了病,这么大岁数,身体没一点儿抵抗力,还说不上会闹得什么程度呢!
他赶忙给老儿子打电话,老儿子开车便把悍妈送到医院。经医生检查是神经官能症,需要住院治疗。住了一个星期的院,病基本痊愈,便出院回家。
现在的医疗条件就是好,几十年前要半年治好的病,现在一个星期就治好了。
从此以后,憨爸更不敢惹悍妈了,悍妈说一不二,让憨爸往西,憨爸不敢往东,让憨爸打狗,憨爸不敢赶鸡,家里更是悍妈的天下了。
这也让憨爸忽然想到为什么悍妈成了现在这样飞扬跋扈,独断专行,不可一世的性格,就是她一次次闹病,憨爸不得已一次次迁就的结果。原来他们是平等的,有事是互相商量的,没想到现在悍妈说了算,憨爸只有听从的份儿了。结果悍妈越来越不满足,憨爸怎么做也不对,闹得天天吵架,过着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痛苦日子。什么事情都是有来由的,憨爸找到了答案,心里充满了无奈。
不是说谁家都有八出戏吗?谁家的戏如何唱,那是夫妻之间各种矛盾斗争的结果。就像一条河,它该怎样流,那是有一定的必然的规律的,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谁都想把家庭这出戏唱好,可是河水是平平静静,还是波浪翻滚,那不是河所能决定的,家庭这出戏也不是人的主观愿望所决定的,它也有它内在的必然规律。所以,人再有能力,也只能遵循客观规律办事,不然,就会失败。
这是个复杂的纷繁的矛盾,是个难解之谜,要不怎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