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的大厅里,正当我独自坐在窗边晒太阳时,“高贵的妇人”踩着轻盈的步伐朝我这边走了过来。他大约三十来岁,得有一米八,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女士上衣,大概四十四码的脚上踩了一双只有三十八左右码的拖鞋,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拖鞋小的原因,他走起路来就好像脚上踩了一双高跟鞋。
在“高贵的妇人”缓步经过我身边时,我叫住了他,并试探性地问了他一句:“嘿,你似乎很喜欢红色呀?”
“高贵的妇人”一脸娇羞地看了我一眼,欲言未言,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迈着轻盈的小碎步往前走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暗自在心里想:“这一刻的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是在想他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还是在想,他能成为别人想让他成为的样子?”
不知道!我一点也想不到,对于他,除了像个“高贵的妇人”这五个字的印象之外,其他的,我一无所知,我也不止一次地试图跟“高贵的妇人”攀谈,但基本每次都是这样,他总是一脸娇羞地欲言未言。
在进入精神病院的第一天,我认识了程慰风。当时,我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忽然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轻声问了句:“新来的?”
我斜睨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然后他说:“幸会啊!我叫程慰风,程序的程,安慰的慰,大风的风。”
我犹豫了一下,说道:“木卫二。”
程慰风惊叹道:“真的假的啊?”
我说:“要看身份证吗?”
程慰风哈哈笑道:“不用不用,我信。”
零零散散地聊了几句,开饭的时间到了,程慰风说:“走,我带你去吃饭,你刚来,没人带的话会很麻烦。”
等到了大厅里,我才惊奇地发现里面的人已经排队排到了走廊里,甚至看不到尾巴,我问程慰风:“这得多少人?”
程慰风说:“两百个左右吧。”
我看了看左右两边的病房,有些震惊于如此小的一层楼,居然容纳了那么多人。
程慰风拉着我直往队伍前方走,我观察着排长队打饭的人,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在走到最前面只剩下四五个人时,一个穿西装的大叔把目光投了过来,同时往后挤出一个空隙来对程慰风说:“来来,这儿。”
我就这样,被拉着去插了队,往后看了一眼看不到尾的队伍,心中充满了羞愧,和一丝丝庆幸,程慰风在我耳边轻声解释着:“你要是去排队的话,最后菜都吃不上,只能吃和白开水一样汤泡饭。”
说罢,还嘿嘿了两声。
我回头,带着些许惭愧地小声说道:“可是咱们这样也不好吧?”
程慰风说:“你以为这是哪儿?”
我想了想,好像也是噢。
起初,我们聊天也只是聊一些日常琐事,我虽然是一个不忌讳谈及疾病的精神病人,但是我也知道,不少精神类病人是比较忌讳去谈的,所以我也就没敢贸然多问。
在跟入院的第三天,我终于跟程慰风聊到了疾病这个话题,他倒是显得无所谓,直接把腕带给我看,看完我问他:“那你,在进来之前,都做了些什么?”
程慰风撇了撇嘴,说:“跳江。”
我愣了一下,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你是怎么得这个病的吗?”
本来就坐得很近,这个时候,程慰风居然把头给靠到了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耳边回答道:“当然知道啊。”
“可以说说吗?”
程慰风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有人在我脑袋里面装了追踪仪。”
我挪开肩膀,不无惊讶地说:“那……你这个,嘶!你是怎么发现的?”
程慰风想了想,脸上写满了认真与严肃,“我感觉到的啊。”
我沉默了半晌,抛出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感觉就这么靠谱吗?”
……
在入院的第二天晚上,我闹事儿了。
但其实吧,这事儿,也不完全怨我,我进去了两天,医生就来看了我一次,就跟我说了两句话,我说我可能感冒了,他理都不理,转身走自个儿的,我叫他让我家人给我买几本书看,他却头也不回地来上一句,“你看的书比我看的都贵。”
这就得说到第一天发生的事了,我进来第一天,医护人员就收走了我的手机,包括一些所谓的危险物品,然后,我无比失望地发现,我们所能活动的区域,只有这一层楼,而在这一层楼里,除了一台电视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可供娱乐放松的东西。
这样的环境,不禁让我想到了监狱。
于是,在第二天早上,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让他们想办法帮我买两本书,家里托了附近的亲戚去买,亲戚去了以后,告诉我说书店没有单卖我想要的书,只有全集,加起来十多本,得需要一千多块。
这话,也不知咋传到那姓曹的医生耳朵里的,我本来还想让他跟我家人说一说,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里面呆多久,一千多就一千多,总比让我无聊死好。
“你看的书比我看的都贵。”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就好像一只死虫子,吃到了胃里,恶心得不行。
我他妈就很想不通,我他妈看的书贵不贵跟你有啥狗屁关系?你是医生,你就了不起?就活该我一辈子看的书都比你便宜?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我也不甘愿当个马后炮,于是我开始谋划着去搞点事儿……
刚开始,我试着去按楼里的火警按钮,但那玩意儿,一点反应也没有,无论按多少次,都没有发生任何我所希望发生的。
直到后来晚八点左右,我扯开了消防箱子上面的锁。这事儿,也让我实在没想到,我本来只是想尝试一下,看能不能把锁扯开,但是用力一扯,锁没坏,锁扣掉了下来。
掉下来之后,我把锁揣到了兜里,锁扣则藏到了其他地方,但是当我试着打开消防箱子盖子时,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
正无计可施的时候,第一天让我们插队的西装大叔一脸好奇地走了过来,我让开身指着墙上的盖子说:“你能打开吗?”
西装大叔会意,伸出手去扣。
扣着扣着,咔擦一声,居然给他打开了。
随后,就发生了比较混乱的一幕。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身边聚集了一堆人,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有人把消防水枪扛到了身上,还有人牵着管子大吼大叫地一起在走廊里来回狂奔。
场面不是一般的乱,有陪跑的,有大喊去厕所的,还有哈哈大笑的,以及脱衣服在地上打滚的等等不一而足……
西装大叔站在一边,虽然啥也没说,但看表情,他是相当地得意,毕竟那盖子是他扣开的,我的话,也相当满意。
这场闹剧,直到医护人员出面制止,才逐渐得到控制。最后,当然要追究责任了,我和西装大叔都被盘问了。
“你俩谁把这个打开的?”
我也没有犹豫,直接就说我打开的。西装大叔则站在一边,面带笑意,啥也不说。
他们可能是不相信,非得去查监控。
西装大叔觉得无聊,自个儿回了房,我还想再看看他们最后会咋办,所以直接自己跟着他们去监控室门口等着他们。
查了大概十分钟的监控,出结果了。
元凶当然是我了。
这个时候,曹医生也来了,问我把锁弄哪儿去了,我二话不说就把锁掏出来给他们,他们见只有锁,又问我锁扣呢?
我假意想了想,说:“锁扣啊,我想想啊,等我想想,大概在……”
然后我便开始了我的表演,假装在病房里满地地找锁扣,但其实嘛,锁扣是我刻意藏起来的,我找锁扣时,医护人员也没办法,只能在门口干等着,看着。
找了会儿,我觉得没意思。
想了想,计上心头。
我走到窗前,把窗缝里的锁扣拿了出来,卡在我的中指上,随后走到曹医面前,伸出两个中指,“看呀,我找到了,老曹,惊喜吧?要不要?你要不要?”
曹医生的脸,瞬间黑了。
随即,我就开始骂上了,虽然我骂得比较文雅,但是,绝对足够难听,刺耳。
曹医生听了没两句竟气得想伸手打我,不过打到一半手被旁边的护士拦了下来。几个医护人员,和曹医生,见我骂得激动,也不敢说啥,只能傻傻站在那儿。
骂到差不多时,加上在同病房人的劝说下,我无比满足地回了病房。
大概过了五分钟,他们领着保安带着束缚带上来了,一看他们那架势,我立马就明白了,于是索性躺到床上,乖乖地让他们给绑上。我猜在曹医生的预想下,我会极力反抗,然后反抗失败,被他们强行给绑上。
要是这样的话,他一定会非常解气。
但很遗憾。
不是这样。
也是在第二天的时候,我发现此前给我们插队,和帮我打开消防箱盖子的西装大叔居然跟我同一个病房。
第三天上午,由于我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过激行为,他们便给我解开了。
中午午饭后,我收到了书。
去拿书时,我都快激动死了,我以为他们给我买了金庸的全集小说。
拿到一看,我傻眼了,居然只是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倒不是说我不喜欢村上春树,而是这本书我看过。
回病房尝试性地再去看,然而大部分情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无论曾经多么喜欢,现在却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
同病房的西装大叔见我看了会儿书又没看了,就过来跟我聊了起来,一聊之下,发现,诶,他居然也是一个读书人。
在这种二十八线的小城市,能在同一个精神病院遇到读书人,真的相当让我意外。或许看到现在你会觉得这不足以为奇,但是看了后面事儿的话,你会跟我一样觉得。
西装大叔告诉我说,他平常看的都是一些英文书,中文倒是少看了,我问他,都有些什么英文书,他说了一句英文,我没听懂,然后他说“马克.吐温”,得!这一下子,我就懂了,并由此联想到了莫泊桑啥的。
从西装大叔的话里,我得知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家里只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妈,根本不会用手机打电话啥的,至于他进来的原因,说起来,既可悲,又可笑。
西装大叔说:“就是吧,那个我家里的邻居,老是在楼道堆东西,你说那是什么?那都是垃圾,然后,我就一把火把它烧了。”
我一脸好奇地问他:“然后呢?”
西装大叔接着说:“然后我就被送进了看守所,整整他妈的四十天,你刚不是说这里的伙食像猪食吗?这里其实还是稍微好一点的猪食,看守所,那才叫他妈的猪食。”
我问他:“那你之后怎么出去?”
西装大叔一脸茫然:“不知道。”
若只看外在的话,西装大叔不论言行还是穿着,都是相当得体,且有涵养的。
可是,抛开外在,我感觉他混得没比我好到哪儿去,虽然他退休了,有点儿退休工资啥的,可如今,把自己搞成这样,还不知道类似经历到底几次,也挺可悲,可叹。
在我们所属的这一层住院楼里,有一个与西装大叔相反的人,严格说起来,我跟他是我在这个医院第一个认识的人,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之后的交谈也不太多。
我叫他修车男孩,原因无别,显然是由于他的工作就是修车,并且只有仅仅十八岁,这样叫,也再合适不过。
第一天进去的时候,他还跟我在同一个病房,那个时间点,修车男孩正处于“躁狂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跟他聊起来的,他告诉我说,等病好他就出国,因为他有技术在身,所以去了国外,他可以丰衣足食,娶妻生子,外国人甚至都不愿意他回国。
我告诉修车男孩,出国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如果不走合法程序的话,只能出去打黑工,也比在国内好不了太多。
修车男孩毫无畏惧地拍着胸脯告诉我,“没关系,我有技术,出去就好了。”
在我们聊天过程中,同病房里还有一个大爷,在不断地叫哎哟,哎哟。
非常地吵。
刚进去那会儿,我被“哎哟大爷”烦得不行,甚至出言吼了他两句,修车男孩听到,也烦,就让他不要叫了,说再叫我就要打他了。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哎哟大爷”居然在哎哟的间隙说‘他不会打我的’。
那一刻,我实在好奇,他是怎么知道我都那么重地吼了他,却不会打他呢?
毕竟在这种医院,会打人的病人是真有,并且我也被打过(这个稍后会细说)。
由于“哎哟大爷”的原因,那晚深夜,修车男孩换到了别的病房去了。
过后的某一天,吃饭时我恰巧和修车男孩坐在一块儿,打了个招呼,也没聊啥,都埋头各自吃饭,吃着吃着,修车男孩忽然抬头问我:“现在几点啦?”
我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墙,刚想说几点,疑惑却先蹦了出来,“你自个儿不会看吗?”
修车男孩憨厚一笑,“我不识字。”
呆愣的瞬间,我看着修车男孩稚嫩的脸庞,怎么也看不出来他是在撒谎或开玩笑的样子。除此以外,我还发现最近这几天他不再到处跟人说出国之类的事情了,甚至相比之前变得异常地安静了。
吃了几口饭,我抬头问他:“那你……这两天,怎么不说出国的事情了?”
修车男孩忽然放慢了咀嚼食物的动作,表情随之变得异常窘迫,说:“我错了,我不应该那样子说。”
我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询问:“那你……会修车的话国内工资也不低吧?”
修车男孩摇了摇头,说:“一千五。”
我啊了一声,“什么?一千五?”
修车男孩说是。
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现在你的老板还是给你一千五?”
修车男孩埋头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食物说对。
我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认知,现在确实是二零二二年,可是我明明记得,一千五是十年前的平均工资啊,他怎么……
饭后,我找到修车男孩,告诉他,要不要去江浙沪试试?因为那边平均工资高一点,你会修的话,半年之内,五千一个月没问题,一年以上,工资更高一些。
但是,修车男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傻傻地看着我,啥也不说。
我还想再劝他,他却忽然开口:“哥,你说的,其实我都知道,其实,能出村子到这里,我就已经是走出了大山……”
那一刻,从修车男孩的脸上,以及言语里,我看到了让我心脏颤动的绝望,以及麻木。
我没有再劝,也没资格再劝。
大概入院的第七天,我用我悄悄从椅子上拆下来的螺丝,在病房墙上刻下了这样一句话:世间之苦难,精神病院占一半!
即使到了今天,我依旧始终觉得,修车男孩,没有任何过错,被压榨,不是他的错,不识字,不是他的错,被逼出病来,更不是他的错,想出国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这又何错之有?你们,那些所谓的“正常人”,过着丰衣足食,无病无苦的人,不论你是医生,还是任何人,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说他想错了?做错了?你们凭什么用自己狭隘到可笑的目光去教育别人?
你们又凭什么去歧视去批判别人?
你是生活在温室里的小花小草,然而你却去教育沙漠里的胡杨不要那么饥渴,平和一点啥啥就能活出完美的人生……
我希望你们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会被童年治愈,也并不是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可以靠努力改变,这世界上,存在着很大一群人,都是无可奈何地活着。
如果你还不知道,那么,实在对不起,是在下愚钝,以上所有,皆是胡话。
上篇完。
注:本文由真实经历改编,以上所有,百分之九十五左右皆为真实经历,剩下百分之五,很明显,被我文学化了。
以及:全文大概上中下三篇,大约接近一万字,或者一万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