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琢天山的黄昏,无风无云。夕阳落下的光辉从窗缝中钻了进来,落在了昏睡之人的身上。
床榻旁,傅灀瞧出了点儿不对劲来,遂拉着傅涟拼命地摇,“师兄,二师兄,你快看,掌门师兄怎么突然出了这么得多汗!不会是他的三魂七魄在灵域里出了什么事吧!”
傅涟已经守了整三天三夜了,困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被这咋咋呼呼的师妹拽得没办法了,这才勉强睁了一只眼去看。
他匆匆看了一眼,就把眼皮子又给合上了,不咸不淡地道:“你掌门师兄正在风流快活呢!”
傅灀那一双大眼睛登时圆睁,“啊?!那怎么办!”她急得直跺脚,“掌门师兄怎能在梦里都还要招三惹四,不检点呢!”她来回踱着步,愤愤道,“不行,我得去瞧瞧!瞧瞧是哪个狐狸精勾搭我掌门师兄,还成了!”
傅涟头昏脑涨,拦都来不及。再者,傅灀虽然人矫情又泼辣,但主业是个符修,在灵域上的造诣有限。傅涟觉得,大抵自己也没必要去拦。他这一轮守夜至今,已经三天不眠不休,早就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拦傅灀去捉奸!灵域那是什么地方?是阎王爷的地盘,就算是平溪道人也得把尾巴夹一夹。哪里轮得到傅灀想进就进的!
一个术法,傅灀灵魂脱壳风风火火地往灵域里闯。但她毕竟只是个业余研究灵域的三脚猫,出师不利,被灵域的界壁给挡得严严实实。但隔着界壁,她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个女人正用着让人羞耻的声音叫着他家大师兄的表字。
傅灀气得牙根直打颤,恨不得拿剑把面前的界壁捅个窟窿,然后把里头的狐狸精揪出来撕了。
然而这到底是阎王爷坐东的地方,即便傅灀摸到了边界,也绝对进不去。边界那头的动静越来越大,她捂着耳朵都能听到那狐狸精令人厌恶的叫唤。她辨不出来那人的声音,却清楚地听清了内容。
知恩这个称呼,是傅灀不能叫的。她在傅沉面前,只能叫大师兄或者掌门师兄。
她的妒性泛滥了,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遂往界壁上贴了张符咒,不自量力地拔剑就往上砍。然而就在银刃触及界壁的那一刹那,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穿过符咒径直撞了过来。
那大约是阎王爷赏她的一耳刮子。
须臾一瞬,她被这股力量给弹了出来。神识回归的那一刻,她虎口生疼,坐在地上嗷嗷大哭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傅濒恰巧从门外入,准备来接傅涟的班。遂摒眉看着她,“怎么哭得这么难看!”
傅灀一听,更伤心了,登时从地上爬起来,卸了披帛就往房梁上抛,“不活了!我不活了!”
傅濒像看小儿胡闹一样看她,转而问傅涟,“小师妹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疯?”
“失心疯。”傅涟没好气,“妒的!”
傅濒哦了一声,猜了个七八。遂有恃无恐道:“师妹,你够得着吗?”还贴心地给她搬了个脚凳来,“赶紧的!早点把戏做全了,我们耳根子也好清静清静!”
傅灀低头朝那脚凳看了一眼,泼妇耍赖似的一屁股跌坐回了地上,哭得更大声了。
一旁的傅涟被她吵得脑仁疼,终究没忍住,“老三你帮她一把得了,让她把舌头伸出来堵上嘴,吵死了!”
因着那兄弟二人的一唱一和,傅灀这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演到了第二弹就戛然而止了。傅濒一手拽着她,另一只手拽着她的披帛,连拖带拉地就把人给拖了出去,先解决内讧。
傅涟的脑门也沁出了一层薄汗,觉得累得不行。复又看了一眼床榻上汗渍都湿了衣襟的傅沉,他这才意识到问题可能变得更严重了。
将他们幽闭在灵域这一招虽然可以拖住他们一时,但反而让傅沉越陷越深。
他不禁想到了那并不遥远的未来,那个长老们设的期限。倘若当真要将傅沉与魇魔一并封印,那么南越派就要换个掌门了。
傅涟扪心自问,却几乎是在同时就有了答案。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块料,他的性格撑不起一整个南越派。
忧愁顺着时光流淌着,不知不觉,日月交替。深冬的夜晚,琅琢天山一片愁云惨淡,连月亮都吝啬光辉,只余北风呼啸着。
窗户猛地被风撞开了,燃烧着的红烛一瞬全被扑倒。屋内一下子便暗了下来,几缕青烟顺着将熄的烛芯子飘向远方,好似鬼魅伸出的手指,绝望地探向高处的黑暗。
黑暗中,一双眼眸突然睁开,如夜鹰一般,锐利而又机敏。
他一瞬坐了起来,惊动了一旁正在守夜的人。
“大师兄……”傅涟惊得灵台一瞬敞亮,紧接着就结巴了,“你你你……你是……你怎么……”
傅沉警惕地四顾而望,“怎么在家里?”
傅涟张着嘴,看样子是被吓傻了。
“难道还在灵域?”傅沉敛起了眉心,“不该啊!灀儿的符咒在那里,衡坤剑的指引还那么明确!”
傅涟在当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坏事了,且还是自家小师妹坏的事。他一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把傅灀给掐死。
屋外的风还在呼呼地吹着,从大开的窗户里鱼贯而入。傅沉见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半天都没说话,索性自己先起来去衣柜里取了件狐裘披上,这才觉得没那么冷了。
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跟前走来走去,傅涟掐了自己一把,以为是在做梦。
“我回来了吗?”傅沉边系狐裘边问他,“看你这怂样,来看我是成功出逃了!”遂走过去抬脚就往他身上踹,踹得人一个趔趄,“臭小子,翅膀硬了!居然敢跟外人一个鼻孔里出气来暗算我!”
复又蹲下往他天灵盖上拍了一巴掌,傅沉觉得这口气还是压不下去。但当务之急,他还有比撒气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濒没拦着你,看来魇魔的事情是真的了。”
傅涟捂着天灵盖,驮了背,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感慨道:“我闯了灵域,苦口婆心地劝了你这么久,结果又挨了你一剑。没成想到头来,你竟然会因为老三就信了!他都没露脸!”
“老三比你有分寸。”傅沉叹了一口气,“对了,你们把阿霁放在哪里了?”
他犹豫着,没敢说。就怕一个不留神,傅沉就又带着人跑了。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了?”傅沉睨了他一眼,气性又直往上窜,“麒麟碧还在她身上,你们一定把她放在琅琢天山的某个地方了。这里我不熟吗?不想见我拆家,你就老实给我招了!”
傅涟觉得那魇魔实在忒厉害,能把人变得跟个孙子似的,大约连祸国殃民的妖姬知道了都要自叹不如。
沮丧垂头,他不情不愿道:“山心密室里。”
“那里寒气这么重,你们怎么能把她放在那里!”他脸上挂着不高兴,语气中也带着薄怒,“她是个姑娘,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
傅沉言罢便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山心密室隐在半山腰,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倘若迈开两条腿用走的,得走上至少半个时辰。傅沉哪有这个耐心!将衡坤往天上一抛,他一跃而上,着急的程度不亚于底下那些赶着去投胎的小鬼。
这一轮守夜到现在,傅涟已经三天四夜没休息了。眼下再受了惊吓,他两条腿都软了。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跑出了屋子,他不敢疏忽,赶紧御剑跟了出去,唯恐把人给丢了,届时没法同长老们交代。
乌鸦扑棱着翅膀当头飞过,为琅琢天山覆上了一层不祥的气息。
山心密室位于半山腰的一处洞穴内,洞口草木丛生,洞内四通八达,只有南越派本门弟子外加西府逍遥谷的师徒二人知道具体位置。
傅沉双脚还没着地,不远处就有一头绿眼睛的凶兽撒丫子朝他狂奔。傅沉落剑的时候,差点没踩到它的尾巴。
对于前来热情迎接的午夜,傅沉表现出了冷淡,他眼睛都没往它身上挪,拨开障目的草丛大步流星地就往洞里走。午夜一时没能适应,原地呜咽了一声,心情低落地跟在他身后。
山洞里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却熟门熟路。正如他方才同傅涟所言,这琅琢天山的每一寸土地他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一团白色的毛球出现在了不远处,还伴着一双同样是绿色的眸子。在一片黑暗中,就好像是两盏鬼火。
这么个东西出现在这里,除了归霁的雪狼,他想不出还会是其他什么东西。
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午夜这才有了精神,四盏鬼火遥遥相望后,他就跑了过去。一灰一白两头狼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干嘛!
连雪狼都已经苏醒了,那么归霁呢?傅沉不禁心怀期待,却在想到了魇魔一事的时候感到了焦虑。
在灵域里,曾不止一个人同他说过,魇魔控制了他。但如今他逃出来了,那么这是否说明他已经脱离的魇魔的掌控?如果事情当真如此,那也就意味着长老们可以随时对归霁动手。
傅沉一瞬收住了脚步,遂有一个强烈的念想鱼贯而入,侵蚀着他的理智。他觉得自己方才应该把傅涟绑起来,堵上他的嘴,甚至让他永远闭嘴。这样,就没人知道他醒了。也许,他就可以带着归霁,从此消身匿迹。
这个念头水涨船高,正当他回身准备去追傅涟时,那个人却已经自觉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黑暗中,二人四目相对。登时,谁都觉得这事有点不可思议。
“我以为你会下山给长老们报信!”
“我以为你会带上归霁就跑!”
山洞内沉寂了一瞬。
傅沉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所以,你们说我被魇魔控制,原来是那个意思?”
“你方才是不是有一瞬想过要杀了二师兄?”
这一声如惊鸿天雷,瞬间引去了那二人的注意。
傅涟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震惊得无以复加,“大师兄,你……”他结巴了,“你疯了吗?”
傅沉沉默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过于荒唐且疯狂。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控制”,那这种方式还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他唯觉一阵后怕,可这个念头却依旧萦绕不退。
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念叨着,“杀了他,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能留!”
这一刻,傅沉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已经十分得反常了。
傅濒瘦削的身躯靠在了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他的声音却在黑暗中清晰地回荡着。
“你想得没错,大师兄。你被她控制了,就是那个意思。”
傅沉难以置信,却又找不到理由来解释这一切。他一直认为自己对归霁的不离不弃是出于情,他甚至不在乎归霁的依赖是否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只想要她留在身边,无论发生什么。过去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往后依旧是如此。就像着了疯魔一般,明知是死路,却依旧飞蛾扑火。
但傅涟和傅濒是他的家人,叫他舍命他都肯,又怎会去伤他们分毫!
“她图什么……”他指的,已然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魇魔,“她控制我,总得有所企图……”
“师叔公他老人家说过,魇魔食仇恨而壮大。”傅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一日我们去古悼山,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归霁身上,我猜大抵是因为归霁心中的恨多于你。”
傅濒点了点头,“魇魔破除封印苏醒后就急着重新找寄主,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往后这些年要饥一顿饱一顿,怕影响日后出来为虎作伥。”
傅沉倏尔想起了那所谓的期限,“彼时她尚且羸弱,将我俘虏来做她的打手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但如今……”他顿了顿,忐忑地问出了重点,“魇魔临世,是不是需要一具皮囊?”
“难道还有比一个元婴大剑斗师更好的选择吗?”傅濒无奈道,“弄个灵修做皮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师傅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灵修与阵修不对付,所以她更不可能挑一个阵修来做皮囊,别忘了她在无澜派那位掌门手底下吃过的大亏。剩下唾手可得的,只有符修和剑修。”
两相这么一比较,傻子都会选择剑修!杀伤力更大,也更好控制。
傅涟不解,“但问题就是,她怎么跑到归霁身上的。而且大师兄明显是个更好的选择,就算日后要饥一顿饱一顿。”
傅沉不禁揉了揉眉心,觉得事情一团乱。但在这一团乱麻中,他竟鬼使神差地觉得,归霁馋自己的身子这件事挺好,但如果她不是想要用这具身子去为非作歹的话,那就更好了!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一神伤的举动给骗了过去。
傅涟见风使舵地劝他,“那个是归霁,却也不是她。大师兄你清醒点。”
傅濒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等傅沉自己想明白。毕竟只有他想明白了,长老们才能无所顾忌地进行后面的事情。
山心密室本就是琅琢天山的极寒之地,眼下的死寂更是让人有如坠冰窟之感。然而傅沉却觉得心如炙烤一般,千思万绪都交织在了一起,让他无法在此刻去辨别真与假、善于恶。他只想见归霁,比以往任何一秒都要迫切。想带走她,离这是非之地远远的。然而就是这种想法,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在里头吗?”傅沉问道,“还睡着?”
傅濒并不急在当下。既然魇魔能控制傅沉一年有余,那么要脱离她的掌控也不会是一朝一夕之间。
“她在里面。”傅濒给他让了道,“在五行池里,睡得十分踏实。”
在狐裘的映衬下,傅沉的身影显得格外沉重。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开,好似托着千斤锁链。
孤独的背影落在了傅涟眼中,让他不禁心生同情。
谁能想到,这位元婴大剑斗师的头一春居然献给了魇魔!老天爷还真是待他不薄。
绕过石门,眼前就有了微光。密室四角有夜明珠映亮,五行池就在中心。低浮的水汽被微光染成了淡淡的莹绿色,以黑暗为主的幽闭空间散着不同寻常的压抑感。
氤氲中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人轮廓,还是一身男儿的装束,看起来清涩单纯。
这一刻,傅沉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再一次否认那是魇魔。
躺在五行池中的,只是归霁,他的归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