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被斩成两截的人渐渐化作了虚影,就连衡坤的剑刃上都没有留下痕迹。傅沉垂眸看着脚下的黑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遭逍遥谷的景寻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可这里的人和这里的物却不然,处处都透着诡异。
一回身,身后赫然立着平溪道人,悄无声息,好似个老鬼一般。
“把我关在灵域?”傅沉嘴角带着笑,“还把阿霁也关在这里?”
老道端着灵圣的架子,风骨昭昭,“你要同我说话,也无需托人带话。直接说就行,我能听见。”
“恕我直言,灵域关得住我,关得住妖,关得住这天下的魑魅魍魉,但它关不住魔啊!”他提着衡坤剑缓步靠近,“你说阿霁是魇魔附体,那你怎么没让林央那半仙把她扔去西天梵境,让佛祖来教化它?”
平溪道人平静地道:“归霁无功无德,也未修仙道,入天无门。”
“那你们就地处决她,不是更方便?何必大费周章!”
“魇魔予她不死之身,只有碎其身骨,拔除魔源,才能封印它。”老道看着他,“魔源就是人心。小沉,那番景象是否于你似曾相识?”
傅沉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那块麒麟碧是塞外之物,是天陨之石,可惜你师傅坚持用阴灵之术去萃炼它。魇魔,便是诞于你师傅手下。它是魔,但更像妖,能蛊惑人心。所以灵域能困住它。”
“我师傅走火入魔是你说的。魇魔是我师傅所造,这也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但你也可以不信。”平溪道人沉稳依旧,“我把话与你说清楚,是尽人事。接下来……”他笑了笑,“如你所言,各凭本事。”
苍老深沉的声音随风而逝,傅沉便望着那个身形消散的地方立了许久。他不禁去想,如果他们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琅琢天山的山心密室里,五行池的心中坐着一个瘦小的男人,消瘦得颧骨都深深凹陷了下去。一身黛蓝色的袍子衬得他脸色苍白,好似染了病态。他盘着腿,双目紧闭。氤氲水汽在他身边低低地浮着,几乎将他淹没。他的目帘一颤一颤的,似乎正在做着梦。
“小沉这个孩子,我从没觉得他会是个长情的人。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带着你们这群小的,实在是不容易。他的棱角被岁月磨砺得更为锋利,除了对你们上心外,他对谁都无情得很。本就是个张扬的性子,就算是惩恶扬善,也是染了一身腥,名声一直都不太好。”
“是啊!但说到底,我大师兄他心也不坏。不然也不会凭白招惹上这么多姑娘对他芳心明许,争破头地往琅琢天山上撞。他救了她们,是在行侠仗义。但她们要以身相许,却不管我师兄是不是需要她们还这恩情!他并不懂得如何拒绝她们,就只好躲回琅琢天山,让傅灀去摆平。”
平溪道人和傅濒的对话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灵域中进行着。
“迄今为止,霁姑娘是唯一。”平溪道人叹着,“可惜她姓归。”
“天意弄人!我大师兄一生坦荡,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绝境。”
“此事非他本意,也非他所想。他受魇魔所控,也是身不由己。”
“可长老们还是设了期限!”傅濒愁苦低吟,“眼下只剩半年的时间了,可我们还是没有头绪。”
“二十多个月亏月盈,那是上一次魇魔自初成到降世所用的时间。那次,它在你师傅体内差一点儿就反客为主了。魇魔临世,必定祸乱人间,生灵涂炭。这次它不过是刚冲破封印,小沉就差点灭了无澜派满门。长老们自然不敢冒险。”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小易师叔他都……”
“此事莫要再提!”
平溪道人即刻打断了他。严厉的声音回荡在这虚无的时空中,直至归于死寂。
这位年逾古稀的道人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回想那段尘封的往事,“也……再无可能故技重施了……”
西府逍遥谷与琅琢天山的灵域被单方面阻断了。神识不得不回归,傅濒这才发现山心密室里多了个人。五行池边站着个孩童,抱着双臂,正歪着头打量他。
“小易师叔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见你在池中入定,大约是在和我师父思忖对策,所以就没打扰你们。”
“依旧是无疾而终。”傅濒起身,“我大师兄根本不信什么魇魔。他不做抵抗,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让他脱力魇魔的掌控。”
“这件事对于他来说算是晴天霹雳了,总得给他点儿时间思考。”
“可我们快没有时间了!”
“还有半年呢!一百多个日夜,也不算是迫在眉睫。”
傅濒呛声道:“是啊,那是我大师兄,你们当然不急!”
山心密室也一瞬陷入了死寂。就像他们当下的处境一般,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无澜派来人了。”卜易对着从旁而过的傅濒道,“就在刚才,说想要回归霁和她的狼以及羊,外加你掌门师兄的命。”
傅濒停了下来,“他们要,我们就得给吗?”他话音生寒,“且不说我大师兄。就算是归霁,我也不会给他们!他们要是把我逼急了,我也就顾不得那丫头的死活了。麒麟碧是我们南越派的东西,断没有凭白给人当随礼的份!”
“现如今,卷入这件事的几大门派都聚在离这里不远的镇子上。无澜派那两个徒弟多半是在几位长老那里碰了壁,才直接找到琅琢天山来。”卜易转身向他,“其实现在最方便的法子是碎了归霁的身骨,拔除魔源。但小沉跟那姑娘的羁绊太深了。在他松手前如果我们硬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他会走火入魔,或者会一并被封印。”
“但姓归的那两位不知道还有这一层的关系在。所以他们怕我们随时随地会动手,急着找上门来。他们顺口带了一句我大师兄,只是要提醒我们,南越派还欠他们无澜派五条人命。”
“你是个明白人。不愧是唯一一个没被魇魔影响过的,脑子也够清楚。”
“我很清醒。”傅濒平静地道,“你不用拿这件事来试探我。”
卜易回以一抹从容的微笑,和他稚嫩的脸蛋十分不和衬,“毕竟魇魔就在这山头上,我总得谨慎一点。”
与平溪道人的对话已经结束,与这道童似乎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傅濒本欲就此离开,可走出几步后却又回了头。他隐隐觉得卜易的经历不一般,好奇他究竟是如何返老还童的。或许,他能从中寻到法子来解开眼下的死局。
“你欲走还留,是有话想说?”
“师叔来了也有一阵子了。那一阵子手忙脚乱,也没顾得上问师叔。十几年未见,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这个问题不出他所料,卜易知道他或者这上山随便哪一位早晚都会来问这件事,是以也就早早地想好了说辞。他端着一张半大孩子的脸,神情却是与他长相极其不和衬的老成。
“出了点意外,那副原配的皮囊废了。劳累师傅寻阎王聊了整半年,这才借了个无主之身继续苟且。”
傅濒闻言就皱了眉头,犀利问道:“是借,还是占?”
“算是占吧!是个吃饭不小心噎死的小孩儿,师傅半夜偷偷把人家从坑里刨出来给我用的。”
他答得即痛快也简单,把能省略的重点全都一带而过了,十分敷衍。傅濒猜这其中定然有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事,但这里是山心密室,眼下此处的灵域与西府逍遥谷相通。这就意味着平溪道人泰半也能听见,所以即便他接着追问,也不一定能如实得到答案。就在他准备再次结束话题的时候,卜易却又问了他一个相关的问题。
“你一定好奇,师傅是怎么做到的,以及我从一个失宿之魂再到从这具皮囊里醒过来花了多久。”
还真是问到了傅濒心里去了,他迫切地想知道用半年时间来做这件事到底够不够。
隐在衣袖中的双手倏尔攥紧,他点头道:“不知小易师叔能否赏我个痛快?”
卜易笑了,痛快地斩断了他那刚起了个头的念想,“来不及的。”
傅濒哑然失色。
“你没注意听我刚才的话吗?这件事情,单单是找阎王开后门就花了半年之久。”
“但这半年毕竟都是用来说服人的。”
“这事可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买卖。”卜易接着给他浇冷水,“这本就是一件有违天意的事情,我师傅……”他犹豫了少顷,叹息道,“谁让我这个西府逍遥谷的独苗不才呢!那次几乎耗光了师傅的灵力,才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这句话看似不经意,但傅濒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同样的方法,就连那位年老的谷主都是拼尽了全力才能做到,更何况他们这些还是金丹的晚辈呢!
卜易就差没直接夸他自不量力了,“劝你一句,铤而走险要付出的代价,可够受的!”
“如此看来,小易师叔那一劫也是与铤而走险有关。”
“我也没什么好否认的。没渡过去,前功尽弃,只能头从再来咯!”他遂抬起小肉手从头到脚比划了一道,“是不是很彻底?”
虽然没有明说,但傅濒把对方的遭遇也猜得差不多了。左右就是飞升元婴之劫没能渡过去,栽了。
“方才在灵域里见到师叔公他老人家,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毕竟岁月不饶人。距你们上次见面,也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卜易踮起脚拍了拍傅濒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物是人非,你们都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们也应该明白。此事强求不得,会害人害己的。”
“我只是替大师兄感到不甘罢了。他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
“若此事能顺利解决,随我去西府逍遥谷小居一阵子。师傅说你是个可塑之才,有心磨你。”
傅濒的心情沉重不堪,“倘若没能妥善解决……”
“若是解决不了,你们又拖泥带水,那这世间恐怕就要乱了。”他叹道,“届时长老们就得忙着收拾这个烂摊子,我师傅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也就没人能顾得上其他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