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靠墙站在客厅一处灯光微弱的地方,随手能摸到墙壁让我有些许安全感,几缕寒风透过窗户的间隙爬进屋里,悄悄地顺着我的衣领沁入我的心脾。
窗外是我家的院子,像一个巨人的手臂环抱出一片空地,此刻也将这阴凉的空气笼罩了起来。院子的东侧是做饭的地方,我们把它叫做锅屋。起初里面只有两口地锅,最近又添置了一台煤气灶,屋顶的烟囱被长年累月的烟熏得发黑。院子的西侧是一个小花园,母亲在里面种满了鲜花,也有一株我们一起种的白石榴树。月亮正将黑色的粉尘撒在它们身上,它们失去了白天时候的光鲜亮丽,此刻在微风中颤抖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院子的南侧是前屋,也是大门所在的地方,与村子里其他人家一样,门是用铁皮制成的两扇门页组成,西侧的门页中间会留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口,方便主人回家时把手伸进来开门。此时这个小窗口是紧闭的,谁也不愿意让外人欣赏屋内这一出闹剧。北侧则是我们居住和接待客人的地方,爷爷奶奶住在一楼,父亲母亲以及我和哥哥则住在二楼。一楼的大门与前屋的大门有所区别,是由木头加玻璃组成,就像是门上长了一个窗户。这两层小楼从外面看通体呈白色,像极了一个大冰柜。而今晚在这“大冰柜”里,将上演一场出色的舞台剧。
那是我八岁那年的一个夏天。这天傍晚母亲在锅屋刷碗,我和哥哥在爷爷奶奶的卧室陪他们看《西游记》,本该在外面跟他的朋友吃饭的父亲,今天回来的要比平时早上许多。
父亲大步地穿过昏暗的院子,停在了一楼的大门口,进而改为来回地踱步。他涨红了脸,手背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凸起的青筋,衣冠不修边幅,嘴里携带着酸臭的酒气不停地咒骂着什么。随后是半刻的沉寂,父亲右手呈握拳状不停捶打着左手的手心,但并未发出太大的声响,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他便像失了魂那般,用自己血肉组成的拳头疯狂地向门上的玻璃砸去。“咣~咣~”像是战士出征前的击鼓声,也像是某场运动会的前奏曲。总之这巨响成功地惊动了所有人,奶奶心疼地握着父亲带血的拳头,爷爷在一旁不停训斥着父亲,母亲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好知道怎么安慰父亲,我和哥哥则站在远处,并不敢靠近。
父亲并没有打算停止表演,咒骂声随时情绪此起彼伏,像极了一场音乐剧。他伸出食指,好似拿起了一根指挥棒。一会儿指指天,一会儿指指地,一会儿又指着周围的空气。他的脸上更是青筋暴起,脸色愈发憋的通红,眼泪和汗液交织在一起,不用靠近他,就能感受得到他周围的热量。母亲试图将父亲脸上的黏液擦去,却被父亲推搡到一边,险些摔坐在满是玻璃碴的地上。突然父亲停住了动作,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这片刻的沉默让我更加害怕,因为我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仅是瞥见他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就已经被他的气势吓退。
我看见一双叫不出牌子的运动鞋,鞋侧沾满了泥土,鞋面长满了皱纹但还算是干净,红绿的配色很是难看。他正在慢慢地向我走来,接着像是突然没了力气一般瘫坐在我不远处的椅子上,然后他侧着右身,伸直右腿,用肘部的力量将右手塞进右侧的裤子口袋里,将口袋里的手机取了出来。随后收回了右腿,再用同样的方式将左侧口袋里的一沓钱取了出来。他尝试数清楚手里这一沓钱的具体数目,但每次数到一半,就被脑子里的酒精劝退了。他将这一沓钱砸向我:“不就是他妈的钱嘛,老子有的是,儿子!拿去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妈的!”我半蹲在地上,将散落一地的钱,一张张捡起来。有几张很不识趣地掉在了离父亲很近的地方,我尽力伸长胳膊才将就够了回来。就在我刚准备起身,“砰~”的一声,父亲又将手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是摩托罗拉的一款翻盖手机,当然现在是没盖儿了。我被吓地蜷缩在地上,将刚捡回来的钱死死地握在手里。随后又是片刻地沉寂,就连花园里的花儿此刻也不敢发出“簌簌”的声响。呆坐了半刻,父亲便又开始咒骂了起来,趁着父亲不注意,我便将衣服的下摆拉起来,让衣服呈现一个兜状,将钱全部放进兜里,然后将地上的手机碎片也一并捡起来放在里面。
我就这样抱着兜里的宝物靠墙坐在地上,父亲仍在用他那夸张的演技尽情地宣泄着自己的无能。最终他是累了,咒骂声变得越来越小,也懒得再去摆弄那些浮夸的动作,这场舞台剧也终于接近落幕,观众终被允许离场。母亲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回去睡觉了,我将装满宝物的衣服脱下交给了母亲,便迅速逃离了这个战场。
我躺在床上,这个时候才敢留下眼泪,我咬紧下嘴唇生怕哭声太大会惊动什么。终于卧室的房门还是响了,如同恐怖电影里的“吱呀”声,父亲手里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走了进来,坐在了我的床边。他并没有打开房间的灯。接着他告诉我他有多爱我,他告诉我我对他有多么得重要,他告诉我有多希望我可以过上好的生活。他不停地用他粗壮的手掌来回掌掴我的脸,希望我可以保持清醒听他说完他想说的话。喝醉酒的人总是很难控制力气。也正因如此,他也感受不到我的枕头上已经被泪水浸湿,却还依然紧咬下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引起他的不满。
说的累了,他便深吸一口气,将没有点燃的香烟放在嘴里猛吸了一口,我也趁着他发出的这个噪音一起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他问我能不能够理解他,在得到我的认可之后,他终于满意地回去了。
我起身将门反锁,将头埋在被窝里,听不见外面的风声,也听不见花儿的“簌簌”声,我想立刻可以睡着,我希望再次睁开眼睛,天就亮了!
(二)
父亲被发现是躺在小路旁的一处浅沟里,穿着那件满是皱褶的灰色短袖衬衫,衬衫只有肚脐稍微上方一点的一颗扣子,还在坚强地拉住对面的扣眼儿,尽力守住这最后一点隐私。破旧的牛仔裤怂搭在胯部,皮带却不知了去向。透过褴褛的衣衫,可以明显看到父亲的身上满是淤青,明显像是皮带抽打过的痕迹,但从脸上除了酒气,却丝毫看不出他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躺在他旁边的是他经常出门骑着的那辆摩托车,刚买回来那段时间他经常骑着它到处炫耀。事实上在那个年代,那辆摩托车确实很酷,有着蚂蚁流线型的车身。当你骑着它握住把手的时候,会发现把手稍高几乎与头齐平。再加上震耳欲聋的发动机轰鸣声,骑着它出去怎不让人得意。但此刻它却像一个败北的将军,全没了那股霸气,温柔地躺在父亲的身边,两片后视镜全都不知踪影,车身有明显的摩擦痕迹。根据旁边树身的磨损程度来看,不难猜出它经历了什么。
随后父亲被送往了最近的医院,昏迷了三个多小时后他醒了,但是任凭母亲和其他人怎么逼问,对于他身上的伤,他最终只字也未透露。母亲更是气的将盛满粥的碗大力的摔到桌子上:“怎么没把你打死?打死了才好,这样大家都省心!!”那年我十二岁,我的父亲四十岁。
多年后聊到此事,母亲向我说出了她的猜测。
那段时间,父亲一直没有上班,唯一的爱好就是每天都会去村里的一处棋牌室,就这样持续了四五年的时间。他的牌友也就是固定的那么几个人,基本上不是在村里当个一官半职的,就是自家种地或者放牛羊。那个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每天赢钱的人不管多少,都要请其他的人吃夜宵。他们最长光顾的一家就是老张饭店,这家饭店老板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极为相熟,哪怕是白天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也一定会散一颗烟,点头哈腰得赔上笑脸。
这天父亲赢了钱,轮到父亲做东请大伙儿吃饭,地点仍然是定在老张饭店。一桌四五个中年男人,六七盘下酒菜加上几箱啤酒。
第一箱啤酒,大家毕恭毕敬地相互敬酒,盘点着早些时间大家的牌技。
“今天我手气太差了。”
“我今天还行,就是最后两把脑子抽筋还是怎么着打错了,本来能赢的。来,老李咱俩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