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人的需求本身
——读《额尔古纳河右岸》有感
迟子建的写作让我想起中国文坛的众多女作家,章诒和与齐邦媛是其中最为印象深刻的两位。不同于章诒和的文字背后凝结着刻骨铭心的人生变化岁月跌宕,甚至也不同于齐邦媛写作所浸透的知识分子随政治而起落的“台岛记忆”,迟子建的写作似乎受历史政治因素的牵绊较小,没有知青记忆没有时代变迁没有年代烙痕等等这样那样的“包袱”(这里的包袱泛指受社会客观层面的影响),因而她的文字给人的感觉是轻松的自由的。
我最早知道她大概是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时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尤其是当代文学史上,迟子建是少有的优秀的女作家。她作为小说家,叙说平实但文字间的灵动,让人感觉到她的编织能力。她关注的对象,也大多数是普通的小人物以及他们的命运,因而她的写作让人体会到自己作为普通人与这个时代的关系。她的人物或小说背景,在我所接触过的《空色林澡屋》《候鸟的勇敢》《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无一能离开茂密而深邃的森林或大兴安岭。
在现今这个大时代背景下,把视角放在不起眼的东北森林中的小人物身上,除了迟子建,在中国再无二人,至少没有人像她那样描写的是如此仔细如此充满生活的地气。她成名后也进入了作协,但她却并未像她的众多女性同行一样,因之所累。在写作上她似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势,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写作趋于更加成熟。
《额尔古纳河右岸》之后,《候鸟的勇敢》被认为是近年来中国文学结出的又一朵璀璨之花。她的写作,对比后来者李娟的碎片化/生活化/游牧化,更像是李娟的母亲辈的中年叙述。一个新疆阿勒泰一个东北大兴安岭,同样是关注游牧民族,关注特殊地理环境,表达的技巧和方式所呈现出的差异化魅力,让人不禁叫绝。李娟文字里的阿勒泰,远山/森林/河流/羊群像游牧画一样,充满了生活化的气息。酒醉后的哈萨克男人,从冬牧场到夏牧场的迁徙,每一次画面的转化像邻家姑娘的絮叨,一张接着一张,纷至沓来。而迟子建的小说结构完整,叙说充满着逻辑性,像听一则故事,所有的铺排都在为故事让路,故事合理解读完毕,周边的花草树木森林也跟着渐行渐远。
我不准备一一去列举《额尔古纳河右岸》里的人物。希楞柱/风葬/萨满/死亡……这些符号,贯穿着整个篇幅。鄂温克族和鄂伦春族这两个古老的民族的生活方式,如果不是《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介绍,估计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奇怪,你不去发现,它绝不会主动呈现到你面前。而那么多的美那么多的精彩,同样需要我们怀揣探索的心和勇气,去上路去发现。《额尔古纳河右岸》并非采取那种编年史或者人物传记式的写法,她把每个角色都洒在故事层层递进开展的路上,你认识每个角色都是俯拾皆是都是自然而然的相遇。似乎命运到了这个关头,从这个人认识那个人就是如此。
妮浩萨满的牺牲自己为了他人,让人对这个民族充满了崇敬。就连那个日本人也感觉到了,并非现代的就一定意味着是先进的。迟子建从森林里写起,当然并不仅仅局限于森林里的营地/驯鹿/狩猎,她以“闯入者”的口吻,每次都把时代的大变化通过外来者的闯入拉进来,从康德年间到日本人占领伪满洲国,伊万他们去接受训练,再到后来伊万的归来,最后到激流乡的成立……让人感到鄂伦春族虽然生活在森林里,却与社会与时代的命运相牵连。在时代的风起云涌面前,谁都不能例外,谁都不能脱离了时代而独活。
他们不想被改变,却不得不改变。在纷繁的变化面前,变化是唯一不变的。鄂伦春人从原始生活状态进入现代文明层级,从不适应到逃离再到逐渐离开森林,不管是被迫接受还是主动融入,这个过程有阵痛哀伤忧郁,肯定是不会一帆风顺的。就像当今的人们在迎接城镇化的大潮时,所产生的不适一样。作者的表述里,其实自始至终都在提醒我们,现代文明并不一定就意味着绝对优先于狩猎文明。
作者是倾向于这个说法的,否则不会把安草儿和这个“雨与雪的女人”留在森林里……林业工人的无节制砍伐,作者是持批评态度的。鄂伦春族或者鄂温克族人的生活或者生命状态,给了我们一种别样的参考。仿佛《瓦尔登湖》给了现代文学一个例外一样,迟子建对这个生活在东北的少数民族的研究,让我们在繁华与熙攘中间,还能回望一下我们的同类,一个生活在森林里的民族,随驯鹿迁徙,夜晚能望见星空……或许回归人最初的需求,才是生命的终极意义。
2021年4月6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