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鱼胶富含粘性蛋白、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素有“海洋人参”之美誉,其营养价值之高,远胜于黄鱼本身。
听外婆讲:“曾经有一年,东海龙王推倒庄,岱衢洋大黄鱼漾漾动,随手抲上来的黄鱼堆积如山,但劈鲞工却难以招募,人手严重不足。船家和厂家万般无奈,只能取其鱼胶,将整篰整篰取过胶的大黄鱼倾倒在山嘴头的海边,来自大海,重归大海。唉!鱼满为患,人手稀缺,多少可惜!‘罪过’二个字,已无需多讲。”鱼胶的珍贵可见一斑。
外婆有一张特别的桌子,长100公分,宽90公分左右,能容二个人面对面坐下,不会脚碰脚。外婆说:“这是拔鱼胶的专用桌子,用杉树做轻巧,方便搬运。”
每次见到一位穿蓝色工作服的大叔来家客气地对外婆说:“阿姨!别忘,后天去呀!”外婆就将鱼胶桌、白布片、碌柱拿出来重新清洗晾晒,阿俊便知道外婆和五姨要去鱼胶场做生活去了。
阿俊自小由外婆带大,外婆走到哪里,阿俊便跟到哪里,唯有去鱼胶场,外婆从不带他去,说鱼胶场不是小孩玩的地方。
因此,阿俊每次路过鱼胶场,看见高高的围墙,粉色洋瓦的屋顶,只有洋生忙时才开启的大门,总是充满了好奇。他经常透过门缝窥视,只能看到部分干净、整洁的石板地和洋瓦房子的一角。这座满是诱惑力的神秘房屋,阿俊对它充满了神望:有朝一日一定要进去看看。
鱼胶场南面的东沙小岭墩水库脚下,有一座四四方方用石块高筑、从水库引流下来的蓄水池,两侧地面各镶嵌着两口圆圆的水井,供人们取水、洗衣之用,也给鱼胶场的用水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东沙当时大小鱼厂好几家,这家鱼胶加工场最大了,他们将采集来的鱼胶集中于此,进行精细加工。
阿俊就读学校对面,便是鱼胶场的后门。读书了不是小孩啦!放学后,阿俊叫上弹糊眼阿龙,溜进后门。
东沙有句老话:“河步坎上看媳妇,鱼胶场里看婆婆。”意思是:在河里洗衣服的都是剖鱼鲞的年轻媳妇,鱼胶场里剥鱼胶的是上了年纪的婆婆。
阿俊进去后只见左边一排厂屋内,人头黑鸦鸦攒动,婆婆、嬷嬷们手动嘴不停,叽叽刮刮声一片。
坐在外边的隔壁小嬷嬷,有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和笑盈盈的大眼睛。她一边剥鱼胶一边歪下脑袋,用手臂,轻轻擦拭额头上冒出的细汗。见阿俊和阿龙进来,惊喜一笑:“哎呦!二个小顽走进来好看难看差多少啊!”旁边四嬷嬷随口接:“勿像爹勿像娘,倒像门口卖蟹酱”
小嬷嬷用手肘轻轻触触四嬷嬷:“说轻点,说轻点”。
“小阿婶,您家小孙子来了。”四嬷嬷扭头向里屋喊了一声。
阿菩站起身来向阿俊招手,阿俊挤到阿菩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劳作的样子。
鱼胶加工,讲究的是干净、整洁,加工后的鱼胶要不带一丝杂质。如果未将血膜或油膜清理干净,鱼胶在干燥后会变得油腻发黄,甚至腐败变质。
剥鱼胶是一项耗时的密集型劳动,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与细心,人人皆可坐下工作。
阿菩坐在竹椅上,前面有只倒扣的洗鲞桶,上面放只盛水的木盆,一块木板盖住四分之三的盆,板上分别放着已剪开的鱼胶、干净的抹布和已剥好的鱼胶。阿俊看着阿菩先剥掉裹在鱼胶外面的黑油膜,然后摊在木板上,手指在盆里蘸一点水,在鱼胶内膜上轻轻一搓,整张血筋内膜便迅速揭起剔除。
阿俊见状也拿起一条鱼胶,细心地剥去其外面的黑衣,感觉指尖微微发腻,便很自然地将其置于木盆中,轻轻洗涤起来。
“哎哟!”阿菩连忙从水中捞起鱼胶,悄声说道,“这水是蘸手指用的,不是洗鱼胶的,鱼胶吸水会发泡烊掉的。”急忙擦擦手,从怀里掏出2分钱:“给!买糖吃去,与阿龙快快回家!”
蓝色工作服的大叔,四处巡检,一会儿拿起水管为木盆换水,一会儿托着一只竹匾,将刚剥好的鱼胶收进又立即送出去。
“哇!看哪!介大一条大鱼胶!”坐在西南角的阿龙阿姆惊喜地叫嚷着,很自豪拿起一条足有七寸长的大鱼胶展示给大家看。
众人抬起头,脸如翻牌般迅速转向西南:
“喔哟!真大!”
“这得有几两重啊?” 众人纷纷论斤估两:有猜一两,有说二两,更有甚者说是三两,并鼓动大叔前来称重。大叔最终拗不过大家的请求,拿来小秤一称:二两半。
一阵惊叹,婆婆、嬷嬷们开始猜起这条黄鱼的大小和雌雄来,有人说:五六十公分长总有的;也有人说:有三四斤重;有的说:质地如此致密、肉膛如此厚实,定是条雄性大黄鱼!也有人说:鱼胶如此宽大,应是带籽的雌性黄鱼。争论不休,最后大叔给出鉴定:肉质肥厚、质地致密发亮,是条雄性大黄鱼。
陆续有人拣出几条比“二两半”稍逊一筹的鱼胶,大叔将它们集中在一只竹匾中。“能拣出这么多大鱼胶,昨天肯定又捕到大网头了。”婆婆、嬷嬷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纷纷向大叔建议:“品相如此之好,做片胶吧,做长胶可惜了”
相较于剥鱼胶的热闹喧嚣、叽叽喳喳,充满鱼腥味的气息,拔鱼胶则显得格外宁静优雅。
在庭院背阴处,摆放着一排桌子,桌上、地上一尘不染,鱼胶的洁净程度直接关乎其品质的等级。
十几位婆婆、嬷嬷两两相对而坐,她们的头发用木槿树的刨花水俨抹过,乌黑锃亮,梳得光溜溜一丝不乱。为防止袖口拖邋遢鱼胶,大家都穿着黑色、月白兰、淡灰色、碎小花各色中长或短袖上衣,暗中较靓,整洁、漂亮,尽显风姿。
拔鱼胶是个技术活,工艺极为讲究,也是整个黄鱼加工链中最复杂、技术含量最高的一个环节。
“剖鲞工要等,拔鱼胶要请”可见拔鱼胶能手的稀缺。
外婆是拔鱼胶的高手,她先将一块长约150公分、宽约90公分、洗得雪白的白棉布依着桌子边沿的中点为准则,推摊平整。剥好的鱼胶要不燥不湿,湿度正好,便于拔拉。见她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先将一些二三寸长的鱼胶拔到一尺多长作基础粘牢,然后将一些残缺不全、零头斜角的鱼胶,根据不同的宽度和长度拔开,按不同形状一片一片细心拼凑粘接搭牢,要拼得厚薄均匀又不能有裂缝、堆积和破洞,边际线条要顺直挺拨。经过一层层精心粘搭,将鱼胶拼成长100厘米、宽10厘米的长条,翻起白布四边紧紧裹住,然后由专人送去擀压。
阿俊出神地看着外婆拔鱼胶,好奇地问:“鱼胶做成这样子,有什么用?”外婆说:“是卖到上海,做明胶的”。趁着换胶布的空间,外婆扭头再次叮嘱:“阿俊乖!不要往大屋里去,早点回家”。
阿俊好不容易混进了鱼胶场,当然要看个够。趁人不注意便带着弹糊眼阿龙溜进了大屋。
大屋进门处有几间小房子是专门用来擀压鱼胶的,里面有人在工作。瞧见五姨和敏姐姐一人一桌,在桌子上双手握住碌柱的杆子使劲来回滚动,从不同的角度辗压着包着布的鱼胶,这种工艺称为“碌鱼胶”
碌柱是用一段长约20公分,直经约15公分的圆柱重木做成,中间有孔可以穿过3一40公分长的擀杖,方便双手分别掌握。碌鱼胶是个力气活,大多由年轻女孩和青年媳妇来完成。由于持续不断地用力碌压、来回滚动,累得汗珠滴在胶布上,大家脸上都红朴朴的。
这种纯手工持续用力的擀压,能使粘合的鱼胶更加牢固、均匀。
鱼胶经过这些精细的加工程序,使原本大小不一、厚薄不匀、零碎残缺的鱼胶成为规格整齐、品相姣好的产品。成品的长胶在对准阳光下照看时,厚薄均匀,边线顺直,浑然天成,毫无人工修饰的痕迹,这才是上等品相的好胶。
五姨见阿俊进来,连忙说“俊呀!快回家,不要到后门去!”阿俊听是听到了五姨的话,但脚步却停不下来,被大屋后门的光亮深深吸引。
大屋像礼堂那么大,但窗户不是安在墙的中间,而装在高高的屋檐底下,里面光线暗很多。空气流通畅快,比外面凉快不少。屋里摆放着许多树杆一样的木架子,下面有稳稳的四只脚,树干上钻有许多小孔,原来这里是一个阴雨天晾鱼胶的晾房。
阿俊顾不上细看,直奔后门而去。
门外是个开阔的晒场,长长的青草可以没过阿俊的半身。一排排小树似的木架子高高低低插上了的木杆,上面挂满了一条条长长的鱼胶,看上去就是一片白花花的鱼胶林。
阿俊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呵?太好看了!那瓷白色的长胶,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珍珠般的光泽。那光泽温润而柔和,如同晨曦初照下的海面,波光粼粼,那么耀眼。在阳光里,宛如一条条飘带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阿俊和阿龙呆在门口挪不开脚,不敢动。那满晒场的鱼胶林让阿俊感到敬畏和震憾:这得有多少条大黄鱼,才能铺满这个晒场?
阿俊的脑子里飞快闪过:“墙外的蓄水池、墙内的鱼胶林;蓄水池、鱼胶林……”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肉林酒池”……。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他们沉浸在这份宁静与美好之中,忘却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
一双大手悄悄地分别拎起了阿俊和阿龙的后领,边走边说:“侬俩小居,如果奔进晒场去,把我的鱼胶推间倒,那该一晒场的鱼胶退过嘞!”“你们爹娘二三年的工资都不够赔”拎到后门外,关上大门,扬长而去。
只有小狗、小猫才会被人拎了领墩毛,一副死样。阿俊今天被大叔拎了后领,想想来气。士可杀不可辱,一定要出口气。于是便对弹糊眼阿龙说:“那个大叔是不是纣王?四嬷嬷是不是妲己?”阿龙点点头翻翻眼睛表示同意。“那我们怎么说?”于是,二人扒着门缝大声喊道“纣王路上碰妲己,万里江山随便其……” 连喊三遍,心头畅快不少。
鱼胶场的每一片鱼胶都蕴含着大海的故事,记录着渔民们的辛勤与智慧。
拔鱼胶不仅仅是一项技艺,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与尊重。
婆婆、嬷嬷们脸上的专注与满足,她们的巧手赋予了鱼胶新的生命。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她们是技艺的传承者,更是美好画面的创造者。她们不仅收获了物质上的满足,更收获了精神上的愉悦与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