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非常爱慕她,她还是是个古怪的少女。
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在房间的墙壁上作画,图案精致繁复,色彩明艳,像绮丽的丝绸。她白色的睡衣上,她皎洁的脸庞上,她好大一捧的长头发上,都沾染着五颜六色的颜料。
半梦半醒之间,他站在窗外,踮起脚,执着地睁眼看着她,如此美好。一直看到她发现了自己,赤着脚踏过温暖的地板,跑到他面前,抬起手臂敲他的头。
她轻盈的身姿,她手臂的弧度,现在想起来还让他微微发抖。无数苍凉的白昼里,他靠对夜晚的思念过活。爱令他噤声,因太过声势浩大而令他内心不安。
她是他心里永远不灭的一小束月光。
后来他开始爱她,她已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她总是坐在房间里不出声,有时候站在窗边向外望。他老是守在外边,一看见就向她走去,竭力做出像是不期而遇的样子。而实际上他明白,爱这东西无可隐藏。
他说什么她都抿着嘴笑,偶尔打打手势。他快乐极了。那时候嘲笑跟辱骂他的人很多,他时常感觉抬不起头。可只要在她的视线里,世界就立刻变回宁静的月夜,让他们都是安全的。
也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朝她的窗玻璃上扔石头。她害怕极了。他呵斥那些人,挡在窗前,石头砸在他身上。他龇着牙冲她笑笑,她不明所以,于是也笑了。
她笑了就好了。令他感到心安。
后来她嫁人了,不久又被送回来。婆家人堵在门口骂,娶过去一个疯子,谁能跟她过日子?她又出现在房间里哀哀地哭,他在窗外默默地看着她。
她被丈夫打伤了手,他决心带她去医院。也不管旁人是怎么说,他决心带她去了。他叫她换上衣服出门来,自己等在门口。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在一起,他紧张极了,穿上了最好的衣服。
她扭扭捏捏地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敲了他的头。年少时候的回忆翻涌,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拉着她走,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眼神四处飘荡着。她对谁都笑,为什么有人厌烦她?
还是有人议论起来了,不友善的目光包围了他们。他气得脸发红,她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是叫他别在意,还是要他保护她?他吃不准,只是继续拉着她的手。他们的身后,议论声更大了。
他们终究走到一起了。他去帮她谈离婚,被她的婆家人狠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她吓了一跳,跟着他走来走去。他不停地告诉她没关系,没关系。他给自己上了药,疼地龇起牙来。她以为他笑了,所以也笑了。他看着她的笑脸,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
他把她接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住了。那时候她已经快四十岁。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很坏,可还要拼命赚钱,为给她治病。他老是觉得她的病能治好。医生说她脑子从小就坏了,是傻的,不用治了。他陪着笑脸说,那怎么能呢?她画的画儿可好了,那颜色,可漂亮了,她怎么是傻的呢?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不能入睡,就悄悄听她房间里的动静。她不再画画了,他没有钱给她买颜料,她老是那么呆坐着,一声不响的。那一年她突然苍老得厉害。
一天,突然来了个有钱人。那人买下了她之前的家,看到了墙壁上的画,于是来找她。人家说她是天才,给她颜料,给她一面墙,让她尽情画。她高兴了,眼睛里放出皎洁的神采。那幅画她画了两天两夜。他来给她送饭,她也不吃。他叫她,她也不应。画好后她坐在墙边睡着了。他坐过去,静静倚靠着她。
她作画的视频被发布到了网络上,更多的有钱人来了,要打造她做一个明星,要把她接到北京去。他问能不能给她治病?有钱人说能。他就同意了,给她准备东西。他自己不去,免得拖累了她。他也聪明,自己去给她办理了监护人证明,他是她的监护人。以后那些人不管她了,他还能接她回来。他是一直会管她的。
她就这样去北京了,欢天喜地像个孩子。他知道是画画让她能活下来,而不是他。因此离开他并不会使她太悲伤,这样很好。他目送着她不回头地离开了,自己陷入一轮新的等待里。
他说在他爱她的时候,时间变得无限漫长,皆因对她的想念把每一秒拉长。他可以用一秒的时间就想起她的无数个瞬间。
可她在他的身边时,时间却变得太匆匆。像是一柄利刃,刺进他的喉咙。又是痛,又是恐惧不敢拔出。他深知自己终究会失去她,这份恐惧令时光飞逝,令时光里的他越发孤独。
他知道人生苦短,因此必将竭力生活。没有人相信他的等待会有结果。而每个人都喜欢讲他做主角的那个故事,一个可笑的侏儒爱上了一个脑子有病的女人,他们的爱情是天生的喜剧,也是天生的悲剧。一悲一喜之间,时光匆匆而过。
一生守候不会停歇,绵长的爱也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