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忠诚于能开屏的彩凤的凤凰,这幅画连同真龙天子画,一直伴随我度过了生命的若干年,我视之如珍宝,时时刻刻担心她们遭遇到如同姐姐断发一样的下场,因为大哥一直觊觎能开屏的彩凤的凤凰。当然,这是我的臆想,至于大哥是怎么想的,我捉摸不定。
我忘不了姐姐,母亲更忘不了姐姐,只是大哥排练任务紧了起来。说到排练,这玩意儿可不比修路轻松,修路会不会修都不要紧,凑凑人数就行,装装样子都行,而耍龙舞狮讲究真刀真枪,跟唱戏差不多,来不得半点马虎。一个人不会拖累一个集体,是会受到谴责的!所以,大哥白天几乎不着家,父亲只能在母亲的授意下,晚上慎重地找大哥谈谈。
大哥说:“我的事儿,都别管。”
父亲说:“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
大哥怒:“你管不了!”
母亲进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父亲怒:“烂泥……烂泥扶不上墙!”
大哥反笑:“谁爱上墙谁上墙。”
父亲:……
隔天,母亲早早地弄了几个荷包蛋,摆在八仙桌上。
荷包蛋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有的,那是一种象征,大哥解读为父亲即将远行,吊儿郎当中有股子未卜先知的意味:“别碰一鼻子灰。”
“这孩子,”母亲一边收拾神圣的荷包蛋,一边示意大哥安静,“你爸为你好,非要弄得鸡飞狗跳咋的?”
“我就这么一说。”大哥摔下这话,自己鸡狗一样飞跳走了。
父亲唉声叹气,从折好的包裹里摸出一只荷包蛋,递给我,我一直垂涎欲滴,这下子终于得偿所愿,三下五除二剥了壳,一口吞下去,咽得脖子老长老长。
“小狗日的。”父亲大大的喉结上下急速窜了窜,仿佛帮我下咽。
“有啥好气的。”母亲没有喉结,但我看见她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沫。
父亲走后,我问母亲,还有没有画家来住,母亲笑着说,还有哇,我们小虎不就是画家吗?
2
我拿着钱昶给我画的《真龙天子》,想着想着、看着看着,《真龙天子》莫不是“我们小虎”画的吗?
“我们小虎”通宵达旦一笔一画勾绘的真龙天子,一笔一画莫不透露着我的血汗和思想,莫不透露着我的体肤之味和痴傻之态,于是,谁来我家,我就为所欲为炫耀:“我画的!怎样?”
“能怎样?”父亲是第二天才回来的,母亲问其成果,父亲道,“马家庄是龙潭虎穴!”
“你这脾气,我还不知道,”母亲说,“三句话不对头,就吹胡子瞪眼。”
姐姐没能随父亲回来,大哥早有意料,倒是我和母亲,心心念念倍感苦闷,我眺望远方,希望姐姐驾着彩凤的凤凰飘然而来,然后一个翅膀驮着我,另一个翅膀上驮着母亲,我们飘然远去,住进一个彩色的凤凰里。
我还有幻想的时候,新年已经在“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蚕”的童声中结束了,褪去了热闹和沸腾的村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我又回到了原来那个自己。
新年过后,父亲和大哥不得不再次重新披挂上阵,他们要为整个家庭的繁荣负责,修路、拉电线是他们应尽的义务,而我则跟着母亲下地干活。
忽然有一天,父亲和大哥气势汹汹返回来,操起锄头就跑。
母亲预感情势不妙,拔腿便追,我不甘落后,也忙不迭跟上。
原本平整的沙滩,现在堆成小山包,背着背篓的人来回穿梭,而在河边,一排排满是沙子的筛子架在支架上,任凭流水冲蚀,而黑洞洞的沙坑,深不可测。
“朱天豹,你个畜生!”父亲朝天怒吼,大哥高举锄头,向大花脸冲过去。
“拦,拦住,帮我拦住,,”大花脸节节后退,在他身边,已经围集了几个壮汉,那些背着背篓的人,并成一列,在大哥和大花脸之间,形成了一道人墙。
“让开,”大哥舞动锄头,“这玩意儿可他妈没长眼。”
“王八蛋!”父亲骂着骂着发现我和母亲,便瞪眼,“回去。”
母亲没好气道:“就你能!”,我便附和“就你能”鄙视父亲、支持母亲。
朱鼎革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拍拍手上的沙粒:“全胜、天龙,你们这是唱哪出?”
“这沙金是我的,”父亲道,“要不是别人说,我还蒙在鼓里。”
“老朱啊,你说你,”朱鼎革道,“这条河自古以来就是朱家湾的,人家天豹见多识广,又主动联系乡农技站的人,共同开发,你怎么还没有改掉你那些老毛病?”
“啥啥啥,天豹这畜生,把我放哪儿?”父亲道,“毛不毛病是我的事儿,沙金要开发,必须有我朱全胜一份。”
朱鼎革让人拿掉大哥手里的锄头,并唤来大花脸,我一时陷入困境,沙金开采问题,超过了我的想象,父亲一再低调,原来怕的就是隔墙有耳,想不到大花脸就是隔墙的耳!他出手太快,用母亲的话来形容,就是前方打战后院着火。
父亲焦急万分,挥动双臂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接着,接着干,”大花脸跟我父亲唱着反调,指挥众人。
“妈的,”大哥狠狠地剜着大花脸,“你他妈个臭**!”
“你们,你们误会了,”大花脸故作惶恐道,“这不是我的事……”
大哥蛮横地举起锄头,就要扔大花脸,母亲拦住了他。
“听我说,听我说,”朱鼎革道,“天豹这次发现,也算给咱们村带来了一笔可观的财富,这条河默默流淌了千百年,这片沙滩静静地沉睡了千百年,现在物尽其用,谁发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合理分配这笔财富,乡里有乡里的考虑,村里有村里的打算,至于个人的小九九,我看……”
“我有我的打算!我倒真还不信,社会主义新中国,你们也能指鹿为马,”父亲不耐烦,“我今天来……总之,谁胆敢动这片沙,就从我尸体上迈过去。”
父亲说完,直挺挺躺在沙滩上,大哥见状,也“子承父业”躺在父亲身边。
“至于吗,啊?”朱鼎革道,“你们这样,师出无名吧?”
我母亲一把扯住大花脸:“天豹,听大妈一次,停下来,啊,不是个事儿,听大妈一句,停下来给我停下来,啊……”
大花脸似乎有难言之隐,眼巴巴看着朱鼎革和他的大妈,我二话没说,一记重拳砸在他的腰眼,他顿时矮了半截,眼泪汪汪。
母亲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劝得了这个不了那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我步履生风驾临一个坑道,疯狂地将沙堆上的沙子、石块扔进坑道,然后,我又冲向一排筛子,连踢带砸将支架和筛子弄进河里,顿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将我拖住,反剪着我的手臂,无论我怎样叫骂,他们就是不松手,这次——眼泪汪汪的——是我。
“天虎,不要小命啊,”朱鼎革朝大花脸甩甩手,“停下来,停下来。”
乡亲们停下来,三三两两,看热闹不怕事儿大起哄的、真心过来苦苦劝慰的、无所事事刨弄沙子的,跟大哥要好的几个,在远远的地方拍打背篓里篾条内外的沙粒。
“行啦,”朱鼎革道,“大老爷们,泼妇似的。”
父亲和大哥悠然地躺在沙滩上,俨然天作被盖地为床,不说话,也不怕当泼妇,大花脸无趣地蹲在沙滩床边:“大爸,有话好好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爸,起来说话,多凉啊,”母亲劝不动我的父亲,只好对我大哥道,“天龙,不要闹了,你爸可没你经得起折腾,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来了……”
“天豹、天豹,快快快……”
“支书,支书,怎么办?”
黑压压地一群人,由远及近,他们手里都拎着家伙,一路叫嚷着,黑云压城般嚣张而来。
“抄家伙,抄家伙,麻利点儿,”大花脸忙招呼大伙儿,“来者不善善者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