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哎哟,都在呀!”大花脸突然从房顶上掉下来一样,不客气地挨着我父亲坐下,“大爹、大妈,你们这是……,怎么都不说话呀?”
“还活着呀?”大哥没好气道。
“活着,活得好好的,”大花脸没有拐弯抹角,“我来找你们有点儿事儿,戏班子要绘制一批戏服,大家想了想,只有大爹家有这个条件,所以,让我过来说一声,看能不能让费了牛大劲儿才请来的师傅,住你们这儿……几天。”
“什么东西?”大哥霍然站起来,化掌为拳敲打桌面,“滚?”
“嗳嗳嗳,公事,我这是公事。”大花脸道。
“屁,滚!”大哥怒发冲冠。
母亲和父亲不得不打圆场,我则一溜烟窜至墙脚踢开稻草,满满的抓起两把沙子,冲回来高声道:“砸死你砸死你”。
说着,我将沙子全部朝大花脸扔,虽然他躲闪了几下,但沙子还是认人似的,纷纷掉落在他身上。
“一边去一边去!”父亲不耐烦地指了指我,母亲将我拉到“一边去”,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
“睡你老婆!”看见大花脸笑得皮开肉绽,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句话,仿佛因此而为大哥挽回了许多尊严。
“睡呗,多大回事儿,”大花脸站起来,“可说好啊,睡睡就行了,不能干别的。”
“你这是什么话,”父亲厉声喝道,“留点儿口德吧!”
“嘿,天豹哇,”母亲翻着充血的双眼,“你……”
“大爹大妈,”大花脸做出痛苦状,“跟小虎闹着玩儿呢,你们还当真了,我能跟他一般见识吗?”
我正要为自己辩驳几句,大哥递来了“吁”的口令,母亲忙起身,又准备“一边去”。
“大妈,坐这儿呗,大花脸见我们要走,躬身道,“有你在,踏实,团长说,只要大妈大爹点个头,好处多多。”
“我家都是坏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朱耀天不是村里的样板户吗?”父亲酸酸道。
“大爹,朱耀天哪能跟你比,我们团长去作了他几次工作,他屁眼儿翘到天上去了,”大花脸道,“他不行……”
“他屁眼儿朝天翘的,我屁眼儿难道往地下翘?回去跟你们团长说,朱全胜说了,不行。”
“哎呀,大爹,你这不是将我的军嘛,你的觉悟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
“天豹,”母亲就那么站着,搂着我的肩膀,“当年我们受苦受难的时候,都恨不得把我们往死里整,朱耀天叫得多欢,不是你大爸将你军,是你自己考虑不周。”
我的头顶,似乎有两团云:一团乌云,一团彩云,乌云想渗入彩云,彩云想渗入乌云,可是,都不是那么容易!我很想大哥给我一把刀,让我用武力解决他们言语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
后来,戏班子的团长、大花脸又来过几次,父母的口气渐渐缓和下来了,只是大哥依然像一枚枚炮弹,毫不留情地射向大花脸,怎耐大花脸早已用无耻和卑劣为自己布防了一身的防御工事,刀枪不入了。
2
村支书朱鼎革带着大花脸和一对父子,另外还有村里几个男人抬着几口大大小小的箱子来到我们家,当然,少不了若干看热闹的男女老少。
“朱老师,打扰打扰了,”朱鼎革对我父亲十分客气,“这就是那位画家,咱们村能把他请来,不容易,我看,就让他住你们家,咱们村谁家的房子有你家宽敞,是吧?”
“这个……”,父亲有些犹豫,画家伸出手来,笑呵呵向父亲问好。
“不要这个、那个的”,朱鼎革转头对我母亲道,“美霞,你就辛苦辛苦,村里呢,一定给你们适当补助,等收拾停当了,让画家同志列个食谱,要是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吭个气儿,好配个帮手。”
“我可没给城里人做过饭,不知道合不合胃口。”母亲并没有推脱,指定了一间早已经备好的屋子。
“麻烦了,我们吃饭不讲究,”那位画家说的话不是我们村里的话,但很好听,“我叫钱昆,这是犬子钱昶,虚岁十四了。”
钱昆父子让我耳目一新,他的那些箱子里散发出令我精神抖擞的气味,我大快朵颐,仿佛那些锁着的气味来自天国仙家,因为有了母亲的允诺,钱昆便指挥人将箱子抬进房间摆好,我一路跟随,一路饕餮。
家里突然间多了两个陌生人,让我很不习惯,那时,我以为全天下的城里只住着钱昆父子。第二天,我的不习惯就变成了习惯,甚至高兴。“犬子钱昶”与我年龄相仿,据说读书不济便子承父业,我突然埋怨起父亲,他怎么就没一个“父业”呢?好让同样读书不济的我子承。
画家一大早就占据了八仙桌位置,并将我们厨房里那张八仙桌也抬出来,合并在一起,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颜料、调色板、画笔和笔架,更要命的是,他们脚底下放了一个一圈一圈盘着的东西,冒出一缕缕烟,有点香味又有点臭味,“犬子钱昶”说那是蚊香,驱蚊用的。哇,好神奇!
他们摊开一些衣服,毛笔上饱蘸着颜料,就往衣服上涂,一件不怎么样的衣服,被他们涂着涂着就有了格外的魅力。
我站在钱昶身边,心无杂念,他们的画赏心悦目,山是山水是水龙腾虎跃星月争辉。
“老二?”画家扫视母亲和我,“喜欢画画?”
“不喜欢,”我嘀咕道,但我的双手已经在稀薄的空气中笔走龙蛇。
“嗯,像,很像,”画家微笑着。
钱昶看不出我画的画,便心生嫉妒,瘪嘴对我说:“傻子?”
画家和母亲都同时“嗯哼”,我毫不介意道:“别人都说我是傻子,我自己可不傻。”
钱昶笑得极具孩子气:“哪个傻子会说自己是傻子!”
我极力辩驳:“我的心不傻。”
“我又看不到你的心。”
“那你是傻子呗。”
画家和母亲听着我俩的对话,相视而笑,画家说:“这孩子以前很聪明吧?我看,他还有点儿艺术细胞。”
“你才有艺术粗胞呢!”我恶狠狠叫道。
画家笑了很久,钱昶也笑了很久,母亲跟着他们两笑了个很久,我盯着他们,就笑了三个很久。
“都是命,上几辈子的帐,算到他一个人头上了。”
中午将近,父亲、大哥、大花脸带着一个戏班子里的女孩,还有猪肉、香烟和白酒。
我垂涎欲滴,可是,画家和他儿子的饭菜属于特供,我们一家仍然只能吃着往昔的粗茶淡饭,钱昶道:“你们怎么不吃肉呢?”
“城里人的嘴是吃肉的,农村人的嘴是吃糠的。”父亲酸不溜丢道。
我知道,父亲骗人,因为很多时候,例如谁家死人了,谁家女儿出嫁、儿子成婚,我们都可以吃上肉,不管是母亲,还是父亲去做客,回来后,总会用报纸包几大块肉,我们吃了,并没因此而成了城里人。
“我们的肉,还长在猪身上呢!”母亲道。
钱昆和钱昶哈哈一笑。
大哥白起眼睛:“我的肉可长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