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莺飞草长,人间芳菲。清明节快到了,但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丝毫没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断魂惆怅。然村野荒岗上偶尔响起的炮声和焚烧纸钱升起的紫烟,却把人们的思绪带回过去,陷入对逝去亲人的追忆和沉思。
外婆已去逝多年了,我从来没想过为他写点什么,因为她太平凡了,找不到可歌可泣的由头。就在一周前,父母把我们全家召集在一起,说今年要把外婆的坟墓修缮一下:四周用砖头水泥砌成墙,起一个保护作用,再竖一块碑,写上外婆名字、卒亡时间,以示纪念。这几天,我出差在外,忙着东奔西跑,也没有再过问这事。昨天三弟突然发来微信,说墓已维修好,还附有几张照片。望着碑上刻着“美德永存、先母周世荣大人之墓”几个字,我的眼泪唰的出来了: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太太形象蓦然浮现在眼前。
外婆是一个苦命人,很小时父母便离世,她和弟弟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她嫁到姥爷家,先后生了三儿一女,老大解放前被国民党拉了壮丁,生死不明,老二老三还未成年便先后夭折,剩下的只有幺女也就是我母亲。姥爷不堪打击,年纪轻轻便郁闷而死。上天公平么?上天一点也不公平。我无法理解外婆当时的心情,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活下去,更难以想象她如何往前走。
外婆带着母亲顽强地生活。她像正常的家庭一样,逢年过节给我母亲添新衣、割红头绳,到了上学的年龄,把我母亲送到学校。我母亲天智聪慧,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是班里干部,同学老师都很喜欢。母亲的童年是快乐的,没有因家庭变故而创伤和孤独,这一切都因为我外婆的坚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母亲嫁到我家,成为我母亲,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个个生龙活虎,一切都顺理成章。
现在记忆中的外婆已显老态,她身材瘦小,满脸皱褶,很少见她笑,谈不上和蔼可亲。她不善言辞,对晚辈的关爱主要靠肢体语言。那时,我每周都要去外婆家住上几天。外婆门口比较宽敞,我每次去都有一群小孩在门口玩耍,年龄七八岁和我相当。时间久了,便和他们熟了,在一起推铁圈、抽陀螺、打三角。外婆搬个凳子,在门口坐着,一边缝缝补补,洗洗濯濯,一边不时抬头看着我,生怕我有啥危险或被别人欺负。到了吃饭时间,外婆便唤我回来,桌上不是炒鸡蛋,就是闷的五花肉,外婆也不吃,不住地往我碗里擀。倚门站着几个孩子,看得眼睛发直,口水顺着嘴角流。夜晚睡觉,外婆不时为我掖被子,把我的手往被窝里放,夜夜温暖无比。
外婆也时不时来我家,我们相隔近十华里,那时也没车,外婆是小脚,每次来都要走半天,累得满头大汗,我猜她的小脚肯定磨肿了或起了许多水泡。
外婆每次来都有惊喜,肩上挑的、身上背的都是“宝贝”:有蒸白膜、炒花生、煮熟的鸡蛋鸭蛋,也有黄瓜、桃子、杏子等生瓜梨枣。青黄不接时,她就给我们送来一只鸡或一包小干鱼,让我们全家饱餐一顿打打“牙祭”。外婆从不在我家过夜,太阳偏西时,她环顾四周,看再也没有需要收拾和打理的,便扭着小脚走了,没有一句话。待母亲收工回来,站在门前塘埂上望,外婆已穿过几冲田,走上蜿蜒的小道,消失成一个小黑点。
走着走着,外婆老了,被村里定为五保户。由于多年劳作,她的身体更佝偻了,路也走不稳了,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但她执意一个人住,也拒绝别人照料,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夜晚围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白天靠着墙根晒太阳。庄上人从她跟前走过,问她你闺女有出息了,搬到了城里,你咋不跟她去享清福?外婆也不应声,努力睁开眼睛,做微笑状。
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寒冷,房檐上凌条结一庹多长,母亲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说明天无论如何要去接外婆,就是抬也要把她抬来。第二天,父母顶着冽风,赶到外婆家。
外婆躺在床上死活不愿走,后经反复劝说,答应年后再把她送回来,外婆才不情愿地坐上车。汽车发动时外婆流下了混浊的泪水。
1985年春天的某一天下午,是个星期天,我正在学校寝室和几个同学弹吉它,唱张行的“告诉我”,家里来了信,说我外婆走了,正月二十九走的。那天外婆突然昏迷,被立即送到了县医院抢救,医生走过场似地给外婆打了几支小针,又做了一会心肺复苏,说拉回去吧,赶紧准备后事。
外婆,你走时,我在千里之外求学,没能给您披麻戴孝,送上一程;今年立碑,我又因公务外出,未能为您添一抔新土,你在天之灵能原谅我吗?您把最快乐最温馨的时光留给了我,却不给我为您送终伤心欲绝嚎啕大哭的机会,让我情何以堪?这样也罢,在我的心中您俨然是升上了天堂,和日月同辉,与山河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