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葛生
天寒地冻的腊月,南方虽没下雪,可夜晚的寒气仍冻得人站不住。院子里的各家各户,暮色微罩,便纷纷闭门关窗,要么躲进被窝酣睡,要么裹着冬衣围着堂屋内的火盆取暖。
刘老汉将晒干的烟叶卷成筒状塞进烟杆,借着柴禾上的火星子点燃,吧嗒吧嗒抽起来。他老婆子见他吞云吐雾,忙抱着怀里的憨孙隔得远些,生怕熏着自己的宝贝。
死鬼,你就不能少抽点?
老汉没吱声,反倒是新媳妇儿听着她的抱怨,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见小孩没被吵醒,才重新弯下身子,用钩针在毛线底子上绣花,微撇的嘴角隐隐透着些许厌弃。在儿媳身后,放着把竹躺椅,用旧棉絮铺着,上头蜷着老汉的儿子,半阖着眼,正在假寐。冬夜围炉,屋子里的气氛看起来温暖又祥和,可仔细琢磨每个人的神情,却隐约透出一股子装模作样平常。
噼啪。
盆里的木条被烧成赤红的碳,老汉坐不住了,他咬着烟杆子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头瞧。
此晚月圆,皎白的月亮照在地上反射出碎光,那是石坝上的青苔打了霜,一眼望去寒气逼人。
哎——
他叹着气,吐出口浓烟,又坐回来。老婆子探过头,眼角的皱纹挤的像蜘蛛网,问,还在么?
老汉不吭声,老婆子性子急,抬脚就踹在他腿拐子上。
问你话呢,还在不?
在那房檐下躺着呢。
作孽哦。
得到答复,老婆子长吁短叹,抱着孙子的手缓缓拍打,脸上露出某种隐秘的满足。
老汉把着烟杆,火星子燃到头,被深深一吸,灭了。
吁——他吐出烟雾,将自己罩住。
屋子里重新回复静默。许久,竹椅上的儿子突然站起来,老旧的椅子被晃得吱呀作响,见他趿上拖鞋跺了跺脚,推门就要出去,他老娘立马将他叫住。
你做啥子?
想出去看看。
你这个背时的,轮得到你去看?
要是冻死咋办?
老婆子拍着孙子的手一顿,说道,冻死也就冻死,这都是命,你要是去,说不得他家那些泼妇混蛋赖着你,说是你给弄死的。
儿子闻言,按在门上的手缓缓垂了下来,呆愣一阵后又回到竹椅上,望着盆里的火苗不再说话。
老汉将烟灰抖进火盆里,开始卷第二支烟。
抽、抽、抽,总有一天抽死你。
老婆子没好气的咒骂,他也只是听着,要是往常,早就吼回去了,可此刻,这样的聒噪却带给他一丝慰藉。
是啊,人早晚都要死的。
哎哟,冷啊——
未过许久,院子里突然传来微弱的叫喊,随后又是一阵吱吱的响动,一家子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
冷啊——
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湮灭在黑暗中。众人凝神,纷纷支起耳朵,大气不敢喘一声。
老、老头子,你听。
刘老汉抿着嘴,握着烟杆的手却松了,“啪”的滚进火盆,竹子做的杆身瞬间就被点燃。
可他也顾不得许多,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门外,那呻吟声就像把锯子,顿顿的,将人的神经割得血肉横飞。
叽嘎。
竹椅再次晃动,屋里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回头。老汉儿子支起身子还未站直,便对上他老娘威严的眼神,僵持片刻后,最终还是颓然的坐回椅子里。
你要出去就休想再踏进这个家门!
这话不是他娘说的,而是从对门的人户里传来。
几人相对而视,然后纷纷起身跑到门边儿,贴着门缝往那家看,希望能瞧出个什么名堂。
可自从那声怒吼之后,再没其它动静,包括那哀哀的叫喊,和刺耳的抓门声。
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子怀里的憨儿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她被吓得手一松,襁褓咚的落在地上。
妈!
新媳妇儿迅速扑过去将儿子抱起来,又急又气。一家子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兵荒马乱,门外的一切,轻而易举的被抛到脑后。
连个孩子也抱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老汉的怒火、媳妇的埋怨、儿子的一言不发,让老婆子觉得自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撅着屁股往地下一坐,开始哭天抢地。
媳妇儿子见状,抱着啼哭的稚子赶紧回房。老汉气盛,想找自己的烟杆压火,找了一圈才发现,它已经掉在火盆里,被烧得只剩烟嘴。
老婆子还躺在地上撒泼,他忍不住上去就是一脚。
嚎什么!嚎丧啊你!
这么一嗓子过后,他跟老婆子同时都怔住,两人气喘吁吁的对视。良久,一个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去灭火盆,然后悄无声息的回屋。
里外再无动静。
没过两天,院子里突然办起葬礼,刘老汉对门的王家老母亲,没熬过这个冬天。
病死。
葬礼大操大办,请来很多亲戚,王家四儿一女齐聚一堂,在灵前哭得十分热闹。
刘老汉把着新做的烟杆房檐下抽烟,突然肺里一阵绞痛,咳得撕心裂肺。他呸出口浓痰,抬头望着屋檐上融化的霜水。
这个冬,比往年来得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