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到老张和二雅熬走烧烤摊的倒数第二桌客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老板娘打着哈欠走过来让他俩先结账,好能早点料理其他没做完的活。
老张吃着新要的一盒花生,二雅往桌上一看,扎啤的空罐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满了,她已经吃喝得差不多,呆呆地坐在桌边想事。
阿三的电话一直打来,老张的手机屏幕就在桌子上亮了又暗,又亮,又暗。
“接啊。”二雅说。
老张吃着花生,一个音节都没能从喉咙里发出来。
二雅瞧着忽明忽暗的手机屏幕,仿佛觉得阿三就是自己,老张就是刘栋,刘栋还是她的的男朋友。
“不接。”
“为什么?”
“就是不接。不想接。我不想和她好了。”
对于给已经对自己失去兴趣的男人打电话这件事,二雅无人能及。她的手机几乎没有给除了刘栋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打过电话。
乌压压几百条的通话记录,滚动起来像一块黑色的巨幕,随时要将二雅吞没。
但是那些电话从来就没打通过,每次都由一个冰凉、机械的女声告诉她: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后来二雅睡不着就打电话,连续听到十几次关机以后,她的睡意就慢慢地来了。这个诡异的习惯一直持续了很久,直至变成一种没有奢望的虔诚祷告。
相比之下老张的通话记录就完全不同,未接电话的红色昭示着一种尊严,这是恋爱中占据上风的证据。
这种云淡风轻的视而不见和执着的夺命连环call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博弈。对方越是选择性耳聋眼瞎,拿着电话的那头就越是焦急,越渴望得到一种对方终于接起电话的解脱。
如果这种渴望得到回应的诉求再三被拒绝,“阿三们”的愿望就会变得愈加强烈,以至于最终想要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只求对方能按下接听键,好将自己从这种不安与孤独中解救出来。
她们越这样,“老张们”就越冷漠,这种冷漠的叛逆好像是空气,锤不烂,笼不住,你拿他没办法,但是又不能放弃他。
这样看来,谁能打赢这场心理战争,显而易见。
也许老张根本就没把阿三当做对手,阿三对他来说是个什么存在都未可知,又怎么谈得上输赢呢?
(二)
老张的手机屏又亮了。
这次不是阿三,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老张用拿着烟的一只手拿起了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就像烟雾一般,穿过了手机,与烟的烟缭绕在一起,不过没等声音绕完,老张就挂了。
他将烟奋力往桌上一捅,就像那通戛然而止的电话。
得,还是阿三。
这么一看老张可不就是刘栋,而刘栋不再是二雅男朋友了。至于阿三,不知道,阿三也不是二雅,因为她没再打电话来。
老张又吃了一会儿花生,抽了四五根烟,就十二点了,俩人这才晃晃悠悠往回走。
他们同是一家艺考培训中心的老师,这会儿正赶上暑期集训,校长就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搞封闭式教学,他们集训的宿舍就在烧烤城往北两个路口远的学校里。
街上已经没了行人,只有几辆车缓缓驶过。走过了第二个路口,往右一拐就是学校宿舍,路灯从街边的树影里挣扎着发几星光,破烂的公交站牌下面蹲着个人,黑黑小小的一坨。
老张不再往前走了,那个小黑点站起来径直向老张奔了过去,扑倒在他怀里。
老张头往后缩着,双手尴尬的从裤兜里伸出来拍了拍她。这黑点儿就是阿三。
(三)
“你怎么找到这来的?”老张显然很惊讶。因为这地方鸟不拉屎,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都不是那么合适。
阿三什么都不说,就一直哭。哭累了,她终于回过神来,然后直勾勾盯着老张旁边的二雅。
她的脸在灯下显得格外白,瘦削的身体激动得发抖,再加上刚刚哭过,抽噎着抖得更厉害了。
“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二雅推了两下学校的大门,但那门嘎吱响了两下就再不动了。“操!怎么还锁上了。”老张皱着眉毛挠了挠头,有点不耐烦地嘟囔着。
他们三人只好在门口站着,二雅的头晕晕的,身边的东西好像跟她隔着一层毛玻璃,她突然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她经常去吃的一家石锅拌饭桌上摆着的辣椒瓶,她哭着拼命打电话的晚上,上周扔掉的一支过期的口红……
她感觉到从每个下一秒开始,所有东西就都是过期的,那家石锅拌饭店可能没机会再去,电话会打不通,而过期的口红扔掉以后它就不再是过期的口红,成为了新的垃圾。
她想着这些没逻辑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竟然变得很平静。
老张则呆立着,阿三这趟来绝对不是好糊弄的。此刻的他像抱着一个滚烫的锅,不敢实在的触碰,也不敢摔破,进退两难。
他觉得不能在这门口站上一晚,至于去哪,他并没真的在想。远处家庭旅馆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正如阿三心中蠢蠢欲动的期待。
阿三已经全然换了一种姿态,近乎撒娇地摇了摇老张:“我困了,你今晚就让我睡大街上吗?”老张往远处看了看,刚要开口说话,大门就打开了。
(四)
门卫大爷拿着个手电筒晃来晃去,从二雅的脸上移到老张和阿三的脸上,顺便把阿三的期待也照化了。阿三冷着一张脸,抓着老张的胳膊,就像是抓着一只时刻会挣脱的兔子。
“我送你去附近先住下吧,天不早了,明天我还上课。”老张支起还倚靠在他身上的阿三,故作轻松地说。
兔子还是逃跑了,它们总是习惯了拼命掩饰慌乱,又奋力挣脱。
二雅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默默掏出手机,习惯性地打开通讯录,拨通了那个很久没有打过的电话。
冰冷的女声没有传来,电话那头竟然“嘟嘟”地响了起来。
一时间二雅的“没有奢望的虔诚祷告”终于有了回响,她又被置于那种不安和孤独中。她像做了贼似的,想要赶紧挂断,但是又期盼着发生些什么。就在这犹豫的功夫,电话接通了。
“喂……”他明显是被电话吵醒,声音很小有点哑。
二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后脑勺翘起来的一撮头发,光滑的皮肤,扎人的细小胡茬,小臂上凸起的疤痕,蓝色香水瓶里浓郁的香味,紧实的肌肉,睡觉时沉重的呼吸……所有有关这个人的记忆瞬间从黑暗里涌出来,二雅仿佛被推进了海里,眼前从浅蓝变成深蓝,变成黑色,然后变得模糊,最后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挂断了电话,好像放下了原本背负着的山一样大的一兜空气,她终于放弃了从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最后一点执念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揭过,那些睡不着的晚上轻得像一片白色羽毛,没着没落地在空中飘荡了一程,落地的时候一点声响都没留下。
刘栋又打来了电话,二雅看着通讯录里面的红色记录。
对她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