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姥姥带大的孩子,我想我不曾狠狠地爱过她,因为爱着我的母亲,我对姥姥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感情吧。
六岁那年,援疆的爸妈带着我们举家从新疆搬迁,准备回到烟台定居。姥姥的小村挨着奶奶家不远,妈妈就常住姥姥家,带着水土不服身上长水泡的我去一个叫于家汤的小村泡硫磺澡,是我模糊而美好的记忆。
言归正传,说我姥姥。
姥姥很忙,她总在灶台与田间轮轴转。我们在炕上吃着她做的炒菜、玉米饼子和地瓜丝稀饭时,隔着土墙方口的小窗户,看她在灶间忙碌。那些短短相处的日子里,我记得小舅从火炕下的地瓜窖中摸出的甜丝丝的生地瓜,记得小姨为我们洗的干净衣裤,记得腿不好常年躺在炕上的姥爷吓唬我的表情,但是我记不清姥姥的模样。
遇到赶集的日子,她会拐着小篓子去集上割点肉回来给我们包箍咂(饺子)吃,用她那洪亮的嗓门和邻居们解释着:“老二(我妈排行老二)回来啦!”
再次见到她,距离上次,已十一年之久。上次探亲后我们举家又返回新疆,妈妈这些年在我问起时解释说,这边的生活太苦,回家省亲之前她留了一头小猪托邻居养着,回疆后卖了长大的猪,又置办了全部家当,从此安心在新疆扎根。这次回来探亲,是爸爸带着我和弟妹们,妈妈舍不得停下她的服装生意,没有同行。在渡口和她挥手告别时我偷偷落了泪,因为对妈妈的挂念,这次回老家,我格外亲近姥姥。
姥姥老了,行动有点慢,她开始唠叨,叫着我的小名,念叨着妈妈小时候的事情。她去集上买鱼、买她平时舍不得吃的蛤蜊、钉螺、青螺,还做地瓜面条,我看着黑乎乎的面条害怕,一口也不肯吃,她就唠叨着说你妈最喜欢喝地瓜面条。夜晚在姥姥的小院里,她会摇着蒲扇为我和弟弟妹妹赶着蚊虫,叫着我们的小名说你妈怎么不回来看我?她心狠哪。我们就一遍遍地安慰她。
她还是去河里浆洗衣物,去地里忙碌,回来时带着一身的露水、满脚的泥浆。晚上我们坐在小院里纳凉,正是夏天,我们睡在不烧炕的西屋,她的东屋因为烧炕做饭,炕太热,她居然在炕上支了一个长凳子睡在上面,有一次噗通掉下来惊醒了我们才发现她是那样睡觉的,年少的我们那时只觉得好笑,这些年再说起这些往事,大家就不再笑了。
父母迁居威海后,常回去看她,有时接她过来小住,闲话家常。姥姥头脑清醒,记忆力超群,嗓门洪亮,和她聊天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无论是在她90岁之前清醒的日子里,还是在她之后有些糊涂的答非所问里,她经常妙语连珠,狡黠又可爱,我们常因她的某句话而乐不可支。
小姨说,姥姥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小姨读高中时,因家境窘迫几次想退学,姥姥阻拦了她,希望她好好读书,将来谋得一份好工作。一个旧时老太太,这份见识,令人动容。
妈妈却另有说词,她说舅舅姨姨们都是高中初中毕业,唯独她只读了两年书就辍学了,姥姥的理由是妈妈能干,要是她也读书,家里都得饿死。的确,妈妈从小泼辣能干,上山薅草,下河摸鱼,是家中的顶梁柱,帮衬着姥姥,艰难度日。因读书少,妈妈时常念错字,是我们家的一大乐事,她却对姥姥颇有微词。
姥姥虽是村中外姓,因她刚强,邻里街坊无人敢欺负她。她养育了六个子女,五十五岁时体面地送走了长她十八岁的卧床多年的姥爷。她一生好强,艰辛、勤劳、智慧、又狠厉,活成了小脚时代女人令人钦佩的模样。在她最后的时光里,我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说话,她那时已经神志不太清醒,那些情景,我都记得。
我是接到妹妹的电话才得知姥姥离开的消息的,开车赶去送她最后一程时,只觉凄凉黯然。我以为我会痛哭,但我没有。她93岁高龄离世,华发苍颜,已无遗憾。
姥姥的离开,切断了妈妈和故乡最后的联系。我的妈妈,她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
亲爱的姥姥,又是清明, 杏花纷落,微雨如泣,您在杏花微雨里的身影,已渐渐模糊。捧一束杏花白,愿天国里,有杏花开、梨花白,您在花间,笑语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