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毕飞宇《生活在天上》有感——关于生活的自我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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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的文字有种独特的魅力,对我来说,像阳光下喷薄而出的水汽上显露出来的彩虹,每个字都是有颜色的。一旦开看,那种发自内心的难以放下实在欲罢不能。这周,找到他的一部短篇和会员共读。借此文记录一些自己的收获体会。

《生活在天上》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位从农村到城市的老婆婆因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在儿子二十九层高的楼房里养蚕的故事。一如既往的毕式文风,向我们打开了一个关于“新”与“旧”,高速发展的城市化与亲情和如何才是真孝义的世界。

开篇一句“蚕婆婆终于被大儿子接到城里来了”。有它打底,便有了“蚕婆婆走向桑塔纳的时候不住地拽上衣的下摆,满脸都是笑,门牙始终露到外头,两片嘴唇都没有能够抿住”这样的描写。“终于”两字,十分精准地表达了蚕婆婆对于走向外边世界的儿子们的持续的期盼之情。说实话,当再看到整条镇子上的人都像观看一场婚礼似的目送蚕婆婆从此成为“城里人”的盛大场面,我都忍不住替婆婆开心。

但是,这样的情景里,蚕婆婆却有点难过。她不由回想起自己像梦一样长的过去,想起了自家的死鬼。突然就掌握不好究竟该笑还是该哭了。这样情绪的转折来得如此自然且真实。

蚕婆婆坐在儿子小轿车上进入了“新时代大厦”,这是她未来生活的地方,这样的设计不得不说很细节。在她正式进入儿子敞亮的、高耸“入云”的大房间前,共描写了她的两次“呕吐”。第一次是下车时味觉上的刺激,她吐到眼角带泪,说:“没事。吐干净了好做城里人。”应该说,这样的话背后带着的是期待,是关于社会身份的某种“晋升”。第二次,是她在电梯里,这个大铁壳载着她一路直上,于是身体里那些“旧东西”又蠢蠢欲动了。但关键时刻,电梯门开了,有其他城里人出现在门外,蚕婆婆无奈选择“含住”,而后又决定“咽下去”,从而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地解决了这场危机。读到这里,我不禁想,原来开场欢乐的BGM里早就藏着“新”与“旧”地不断交织。断桥镇上蚕婆婆的脚下的路是通往新生活的,但她的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旧念头。这里也是。从而,我对后文的安排也又多了几分期待。

接下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蚕婆婆第一次站在二十九楼看到脚下的人群和天空时的场景。她倏然发现自己几乎是“腾空”站在空中,于是她说:“儿,你不是住在城里么?怎么住到天上来了?”儿子回答:“不住到天上怎么能低头看人?”后来又说:“低头看人头晕,仰头看人头疼。——还是晕点好,头一晕就像神仙。”仔细品品,这人的一低头,一抬头,是不是也有点向下(向后),向上(向前)看的意思?所有人都觉得蚕婆婆是要过上神仙的日子了。是的,包括蚕婆婆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我喜欢这部作品,除了因为对毕飞宇文风的喜爱外,也是因为其间的细节很值得推敲。再比如,作品名叫《生活在天上》,新家在二十九楼,而接下来将在文中掀起大风浪的是天虫,即“蚕”。可见,蚕婆婆这个神仙是名副其实了。

蚕婆婆养了一辈子蚕,是断桥镇有名的能手。她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养出一只只又白又胖的蚕宝宝,小心翼翼地再将蚕茧拿去市场变卖,靠此养大了五个儿子。把他们也个个养得又白又胖,分赴西东,从此成为有头有脸的城里人。然而,可能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蚕婆婆在多年养蚕的经历里,也逐渐把自己裹在了茧中。虽然这话说得有些绝对,但我只是想从某个角度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已。婆婆把自己的一辈子裹在了养儿和打发光阴的茧里。

儿子白天都不在家,只有晚上回来,靠各种“遥控器”运转自己的生活。但蚕婆婆不喜欢,也不接受这个安排,她说:“这也遥控,那也遥控,城里人还长一双手做什么?”儿子笑了笑,说:“数钱。”这对话实在是经典,是扎人心的经典。离婚后的儿子拒绝婚姻,拒绝再传宗接代,他的观念真正变成了城里人那一套,——结婚就是为了找个分走自己一半的家产的人,如果生个孩子,就是为了把剩下的那一半再分出去一半,所以,不要自寻烦恼,有钱可以“夜夜做新郎”。这样的价值观并不少见,甚至这些年来,在这个任何事情都巴不得用更快节奏运转的世界里,更是愈演愈烈。车子越来越好,钱包越来越厚,房子越来越大,可是,——幸福感却是越来越低了。从这点出发,又不得不说,蚕婆婆活在自己养蚕的光阴里,只守着那些“小米粒”一点点长大的过程是多么幸福。

儿子几乎想不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了,包括家乡话也早就被普通话淹没了,要知道,成为一个合格的城里人,更多的钱和正宗“发音”的普通话同样重要。在又轻又薄的回忆里几乎抓不住什么了。但那场突然的停电,摇曳在母子俩人眼中的烛光,又显得那般弥足珍贵,读得人心里痒痒的,眼里湿湿的。这也是我在全文中最喜欢的一段,虽然转瞬即逝,但特别温暖。母亲眼里的孩子似乎是一瞬间就长大了,而儿子眼中的母亲也几乎是在仓促中老去。这难道不是我们生活中的现状吗?真的很难过。

现实生活拉开了母子的距离,似乎用熟悉的陌生人来形容也不为过,在母亲欲言又止的难为中,她开始思恋那些经由自己双手长大的蚕虫了。它们不断循环着长大,看似离开,却又从未真的离开。蚕婆婆的一生都在那里了。

昨天读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刚好有一段是关于福小对自己不想回去、不敢回去,却也会在深夜思念无比的家乡的描写。其中说,回忆和乡愁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没有这两样的日子里,人总是轻松的,身前一片希望,身后无牵无挂。但是,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故乡的那种眷恋就悄无声息地进入到梦里。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只鹅、一条河、一棵树、一座老屋,甚至可能只是一句乡音。与年龄无关,与境遇无关。赶也赶不走,跑也跑不掉。不回去看看,恐怕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了。

回到文中。母亲才刚离开断桥镇没多久,就被勾起了久远时光里的浓情,我想,也许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只需要一个契机而已吧。

有这么一段:

蚕婆婆每一次都要被这样的对视所感动,被爬行的感触是那样地切肤,附带滋生出一种很异样的温存。蚕婆婆养蚕似乎并不是为了收获蚕茧,而只为这一夜,这一刻。这一刻一过蚕婆婆就有些怅然,有些虚空,就看见桑蚕无可挽回地吐自己,以吐丝这种形式抽干自己,埋藏自己,收殓自己。

蚕宝宝认真“生活”,兢兢业业,无怨无悔地抽丝剥茧,奉献一生。难道蚕婆婆,或是被她代表的一众人,不是如此奉献了自己的一辈子吗?这样看来,如此的意象,实在让人无话可说了。

文中还有一处设计,也牢牢抓住了我的心。是关于蚕婆婆想去庙里烧香拜菩萨,顺便找自家的死鬼聊聊为啥自己已过上了神仙的日子,但怎么还是想哭呢。然而,造化弄人,儿子的小轿车因为寺庙香火太盛被堵住了路。——太耽误时间了!这可是难不倒城里人的,只需要大哥大拨出一个号码,问题就迎刃而解。去哪儿拜不是拜?儿子说,都一样是跪,都一样是清净。于是,便把母亲拉到了洋庙——一座教堂。看到这里时我笑了,笑完又想哭。蚕婆婆抱着儿子给的钱,在这个所谓的,可以忏悔的,能和上帝说话的地方迷茫了。

蚕婆婆转过脸来对儿子嘟哝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要我到这里做检讨?我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菩萨从来不让我们做检讨。”

得罪了上帝和上帝派来的使者后,母子俩人都不高兴了。回程的路上:

蚕婆婆叹了一口气,望着车窗外面的大楼一幢又一幢地向后退。蚕婆婆注意到自己的脸这刻儿让汽车的反光镜弄得变形了,颧骨那一把鼓得那么高,一副苦相,一副哭相,一副寡妇相。蚕婆婆对着反光镜冲着自己发脾气,大声对自己说:“城市是什么,我算是明白了。上得了天、入不了地的鬼地方!”

快乐到底是什么?人生过到什么样才算是扬眉吐气?这三个“相”实锤了,扎心了。一副苦相,一副哭相,一副寡妇相。所谓的相由心生,所谓的“上得了天,入不了地”。我突然又想到了很多年前大家说“死都要死不起”了的话。轻叹气,继续看吧。

蚕婆婆在面对那轮白日里失去原本活力的太阳,在面对夜里空洞的天空时,就更思乡情切了。她说,想回家了。让儿子给她送回去。她想回去养蚕。儿子一句话就堵住了她的嘴,他说:

“我怎么能送你回去?你也不想想,左邻右舍会怎么说我?怎么说我们弟兄五个?”

因为……所以……我也没话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儿子是好儿子,没过几天,就给母亲断了回乡的念头。他买回来两盒蚕苗,也不怕母亲把自己的豪宅会“造”成什么样,全力支持在二十九楼上开展的养蚕运动了。不过就是一个月时间嘛,儿子想,如能用这三十天换来母亲以后安心做神仙的结果,随她了!顺便提一嘴,他还花高价找人专门从农村送来桑叶给母亲。钱嘛。——生来就是被人花的。这就是城里人的优越感!这就是尽孝!

蚕婆婆的失落一扫而光,她的青春、希望、满足都回来了。可见,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母亲高兴,儿子才能后顾无忧。甚至婆婆还要用蚕屎给儿子再装一个枕头,毕竟这是好东西,枕大了五个成功的男人呐。

蚕婆婆一个人在家,心情很不错。她打开了一扇窗,在窗户底下仔细慈爱地打量她的蚕宝宝。快上山的桑蚕身子开始笨重了,显得又大又长。蚕婆婆从蚕床上挑了五只最大的桑蚕,让它们爬在自己的胳膊上。蚕婆婆指着它们,自语说:“你是老大,你是老二……”蚕婆婆逗弄着桑蚕,心思就想远了。她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重新怀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蚕婆婆含着泪,悄声说:“你是老巴子。”

这画面仿佛是把蚕婆婆的一生重放了一遍。

儿子临时出差,安顿好母亲,特意提到了“去哪里都要带着这个”——鼓鼓的钱包,这可是城里,没它不行的。蚕婆婆也听进去了。儿子走后,送桑叶的女人来了,这次婆婆没让她进屋。其实这是个很小的细节,但我想,不无用意。如果是在断桥镇,婆婆万万不会拒绝其他人来串门,不会错过让其他人看她的“孩子”的机会,但这次,她拒绝了,城里人的做派,大概是这样的,看来她也已经慢慢变成城里人了呢。卖桑叶的农村人临时坐地起价,拿钱走人后,却没承想屋门从身后被风刮锁住了,婆婆慌了神,她知道她的这些宝贝孩子们马上就要“上山”了,这可怎么办?

蚕婆婆握着钱包,十分慌乱地扒在门上,拍了十几下,蚕婆婆失声叫道:“儿,儿,给你妈开开门!”

如果这部作品可以搬上荧幕,我想,此刻应该会让许多人落泪。真正的儿子出门了,被当成儿子养的蚕恐怕此刻正在大快朵颐,莫说它们没有听力,没法行走,没法来开门,即使是有,也许“吃”作为它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正在上演,也不会有“儿子”会听到她的召唤吧。很讽刺。

三天之后的清晨儿子提了密码箱走出了电梯,一拐弯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睡在了过道上,身边堆的全是打蔫的桑叶和康师傅方便面。母亲面色如土,头发散乱。大儿子丢开密码箱,大声叫道:“姆妈,出了啥事情咯?”大儿子忘了普通话,都把断桥镇的方言急出来了。

看出来了,母亲被锁在门外三天,没人联系他,没人告诉她可以找开锁公司,这是人性之凉;但是,又有方便面,说明有人照顾她,这是人性之暖。其实,这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母亲因为不能亲自照顾到自己的蚕宝宝上山,不能亲眼看着它们作茧,已经崩溃掉了。当初,在烛光下,母亲就想听儿子说一句方言他也说不出,这次倒是如愿了,但我猜,婆婆根本没注意。

两人仓皇进屋,所有蚕都不见了。继而,两人发现原来在屋内所有转角处,蚕们都已开始吐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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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火,是一种迷蒙的燃烧和无法突破的包围……蚕婆婆合起双手,紧抿了双唇。蚕婆婆说:“罪过,罪过噢,还没有吃饱呢,——它们一个都没吃饱呢!”

忙碌到最后关头,母亲,作为一个倾尽所有去哺育蚕宝宝的母亲还是未能如愿,那句“一种迷蒙的燃烧和无法突破的包围”注定了一场飞蛾扑火的壮烈。最后那句“罪过,罪过噢,还没有吃饱呢,——它们一个都没吃饱呢”分明烙刻上一位母亲的自责和对孩子们因为可能的“先天不足”导致未来短人一截的满满担忧。但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孩子们似乎对自己的未来根本不担心,它们活得自在,甚至有些无忧无虑,“桑蚕们不再关心这些了。它们还在缓慢地吐。沿着半透明的蚕茧内侧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自己,围困自己。”我想到“父母为之计深远,然,子不知”。

一切的一切,在所有人、所有努力的尽头,究竟会有怎样的情景在等着我们?没人说得清,但文末最后一句说了:

在变成昏睡的蚕蛹之前,它们惟一需要坚持并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

回忆是一条深不见底,长不见头的河流,谁也记不清源头刚刚起步时我们怀着怎样的猛烈的热爱和期望,不顾一切地奔向未来。那个未来,被我们设想为“美好”。无论真实地处于你追我赶之中,还是迷失在自我搭建的目标阶梯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够“彻底”“完完全全”地努力蜕变。最终呢?未必每个人都会走到预期的终点,但将自己“束之高阁”的人却是不计其数。包括我自己……

其实,在读这篇文时,我的脑中还不断闪现《悲惨世界》中主人公冉阿让的人生。他在生命的终点选择公开所有真相,换来的却是珂赛特和马吕斯的疏远。尽管弥留之时两个孩子陪在他身边,但在许多读者看来,似乎晚辈们这样对待他实属不孝。

究竟什么是孝道?中华文明几千年的辉煌,一直宣扬我们要做“首孝悌”的后人,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是否这个概念也不如从前那般了呢?比如,珂赛特得到了一大笔财产后就想不起冉阿让,马吕斯得知冉阿让的“罪行”后告知对方以后不许再来看珂赛特,这些行为究竟能不能定义为大逆不道?我无法给出答案,因为自己做不出这样的选择。但又想,冉阿让选择的是自己的人生轨迹,他有自己的方式和方法,他在旁人无法理解的目光中得到了自我满足和快乐,也许这就足够了。至于旁人,包括自己的孩子是否可以理解他的用心,不必是最重要的事情。

老年人和年轻人的道路注定是一条大道的两端,中间的距离一定会越来越远,这是社会化的结果。但即使离得再远,孩子们也永远系在“家”和“父母”这个根系上,注定要相伴相随。从这点来说,好像谁都没错。正如蚕婆婆选择的人生,正如她儿子选择的生活方式,哪个也没错。

就这样吧。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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