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出生于1930年的上海。30年代的上海曾经被称为东方巴黎。有着曾经最西化、最时髦,有着最优雅的生活方式。上海的欧陆风情与东方神秘结合在一起,令人不尽向往她的繁华。
人的记忆一般是从一件个人认为重大的事情开始的,爷爷也是一样,通过一件事猛然间被震醒了,开始了人生中最初的记忆,这就是断奶。爷爷在虚年龄3岁才开始断奶,彼时,家里有位湖南籍的亲戚做保姆也算是爷爷的奶妈。一天,爷爷又像往常一样在外面玩耍后回家,很自然地来到奶妈身边的想吃奶,却发现乳头上被贴上了黑黑的膏药,爷爷被吓了一跳,从此也醒了。
那个时候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在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做售票员。曾经的江北(江苏北部)地区不似今天一样水利好为风水宝地,而是十年九涝的,民国十年,也就是1921年,苏北又涝洪灾,迫于生存,于是曾祖父去上海打工求生存,起先做过很多零碎的事情,拉黄包车,打船上的铁锈的铁锈工等等。那时候的上海是英法租界统治下的上海,曾祖父也最终成了一位英商汽车公司的员工。英国殖民者采用以华治华的方式,雇佣中国人为其效劳,但骨子里不把中国人当人看,每个员工会发制服,和今天一些机关的职位拥有制服一样,并在帽檐下标上字号,一般不会称呼员工的姓名,都直呼号头,曾祖父是750号。与今天的社会一样,每个职位都会有猫腻,那个时候的电车和现在也是一样的,顾客买一张票就应该撕一张票留下底跟做为售票证据,曾祖父和司机融通好,有时候乘客买票,就不撕票给乘客,每天8小时的工作,也可赚下一笔可观的收入。当然更高一层次的办法就是能和查票的公司中层干部打通关系,但这却当然是不太容易的。因此这项工作是需要非常机警的,英国人会随时安排人抽查。有时候轮到被查,就需要立马疯狂地在车上发票。也就是这样,靠着曾祖父的艰苦工作和生存的智慧,一家人在上海安定了下来。
爷爷上面有个姐姐,长他8岁,期间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所以爷爷的出生是全家甚为欢喜的一件事。据爸爸说,曾祖母在世时最引为她自豪和称道的一件事就是爷爷满月。在当时上海最高的建筑24层的国际饭店非常风光的为爷爷办了满月酒。并拉了一卡车红蛋,往来祝贺的人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以表庆祝。长辈们对爷爷的喜爱也使得爷爷童年时期比较顽皮。如今回忆起来,还有一二趣事。爷爷的祖父过五十岁生日时,举家已搬迁到虹口区景阳里一带,全家都在为祝寿忙碌,爷爷跑出去玩耍,家里人怎么也找不着,最后发现他竟躲到棺材店的棺材里去了,回家难免被骂晦气。更令其难忘的却是7岁那年的被骗银项圈事件。我想这也是启发爷爷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人性的思考的第一次触动。有天,爷爷在家附近的桥下玩耍,有位戴着瓜皮帽的中年妇女向爷爷问路,大概就是现在的杨浦方向,爷爷也没太上心,指了下路继续玩,中年妇女却说要他带路,爷爷就答应了,两个人往杨浦方向走啊走啊,现在看来很远的,大约有10里路,可是小孩子不会去考虑到这些现实的可行性。可是,突然路灯亮了,那时候的上海大约下午4点半左右开始亮灯,爷爷当时虽然年纪小,却已有了一定的原则性的,意识到天黑了,要回家了,就对中年妇女说,路灯都亮了,我要回家了,不能给你带路,于是转身就往回走。谁知中年妇女也跟着他往回走,并且开始和他聊家常,说:“你妈妈是个胖子吧?我认识你妈妈的,我孩子也和你差不多大,你看,你脖子上的银项圈就是和我孩子一起买的呢。”曾祖母当年确实有些胖,爷爷也就相信了她的话。走到爷爷家门口的时候,中年妇女却说:“你再送送我吧,我家就在这附近的。”到底是小孩子,爷爷竟然过家门而不入,继续送她,也或许是对她口中的孩子的好奇。在童年时期,我们总是希望能结识小伙伴一起玩耍。到了一户人家门口,中年妇女说:“这就是我家了,你把银项圈给我,我拿进去和我孩子的比较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于是爷爷目送着她走进去,自己站在门外等啊等,等了好久,等到前门已经关上了,她还是没有出来。爷爷着急了,绕到后门去敲门,开门的不是中年妇女,爷爷略带生气地对开门的人说:“你们家人怎么回事啊,拿我的银项圈不还给我。”开门的人笑了,并把家里人都叫出来说:“你看看,有谁拿你银项圈了啊,孩子啊,你被骗了吧,大概有人乘着我们家前门后门都开着的时候,从我们家经过了下。我们家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哦。”这个是时候爷爷才恍然大悟自己被骗了,哇哇大哭的走回家了。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家里人已经找他好久了,发现他哭着回来了。爷爷把事情的经过向家人叙述了一翻,曾祖父说:“你笨了吧,你差点连人都被骗了哦,恩,还好,人回来就好了。”也没有再批评他了。这件事虽然让爷爷记忆深刻,家人却并未责怪多少,生活依旧。
时至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由此开始。事变之后,日本采取“速战速决”战略,相继占领了北平、天津、太原、上海、南京、武汉、广州等一大批城市。8月的一天,晚饭时间,曾祖父下班回家,家里的饭菜刚在饭桌上摆好,曾祖父对曾祖母感叹说:“听说时局不好了,日本人要打上海了。”曾祖母却不是十分在意,说:“前些年九一八事变也说要打上海的,不是没有打过来吗?”曾祖父摇摇头说:“这次情况不同哎。”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飞机投掷炸弹的声音响起,地面上也砰砰啪啪枪响不断,世界好像忽然间就变了一样。街上行人乱成了一团。人们意识到日本人真的要侵占上海了,但那时候日本还未对英美宣战,英美租界它是无权轰炸的。爷爷家离英租界不远,附近的居民都在涌往英租界,逃荒的过程中夹杂着日本人的枪林弹雨,情景十分惨烈。爷爷一家当然也放下还未开始吃的碗筷,下楼逃命,爷爷的祖父却坚持要留下来看家,让其余的家人先逃命。可见中国人安土重迁,对家的留念是多么的深刻啊。起先爷爷一家跳上了一辆电车,企图能快点到达英租界,上车之后,没过多久,车就不能正常运行了,于是还是跳下车来狂奔。街上是什么人都有,有的人携家带口抱着孩子背着行李,有的人是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保命,有的人当时正在街上卖西瓜呢,还推着满车的西瓜,卖西瓜的被抢打中,西瓜到处滚伴随着汁液。生的希望被碾的粉碎。逃到英租界的范围内后,爷爷一家住在了曾祖父的一个朋友家里,算是保住了性命,可是爷爷的祖父还留在之前的家里,过了几日,战事还没有停歇,曾祖父决议去把老人家接过来。于是曾祖父穿上英国人发的制服强作镇定地返回之前的住处接爷爷的祖父,那里已经被轰炸的面目全飞,家里的东西也被付之一炬,包括曾经睡的铜床。在那样的情况下是来不及心疼物品的,保命要紧。而命,若琴弦,成为了一种运气。一股苦难的潮水,漫过中国的大地。日本人高兴,说不定就一刀把你捅了。不高兴或许还放你一马。应该是曾祖父身上穿着的英国人发的制服发挥了作用,使得他安全的把爷爷的祖父接到英租界来。此下,爷爷全家算是躲过了一劫。
可在朋友家久住也并不是个事,身上带的钱也花完了,以前的家只能是个回忆了了。怎么办呢。曾祖父决定把家人送回苏北老家,至少老家有不少田,生存不成问题。自己继续留在上海。过去人赚了钱就会返乡买田地,也算是一种投资,就像今天人们赚了钱就会去买第二套第三套住房。从上海返回江苏北部,首先要坐火车去镇江,而到火车站点就必须要先过一座大桥。而桥已经被日本人炸的千疮百孔了,只剩下钢筋架子和一些木板,已经谈不上有一个完整的桥面,到处都是洞。一不小心就会踩空,下面就是凌冽的滔滔长江水。我想象一下就是一个惊涛骇浪狂风搜刮着人的脸的样子。然而,这个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害怕去走这样的桥,相反,满满的人密密麻麻的挤过桥的彼岸。对于生的渴望可以让人们如此的无畏。更因为大家都这样,个人就不觉得害怕了,就像是一种群体无意识。换做一个人或者一家人恐是无法有这个胆量和勇气走完这座桥的。爷爷一家过了桥之后,却并未直接上火车,而是在站台附近等了一天。因为走过桥之后发现爷爷的婶娘和婶娘的儿子不见了。在战乱时代逃荒的人众多,亲人失散的现象是很普遍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最质朴的方式,却是也最动人的,在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时代,走散了就只能等,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等不到的,等就是最后的希望和守候,只有做了最后的努力才能安心。爷爷一家没有等到他们。接受了这个事实后,爷爷和曾祖母及爷爷的祖父祖母上了去镇江的火车,曾祖父留在上海。爷爷及家人到了镇江后,还去金山寺烧香了,爷爷当然很开心,有的玩了。烧香的人还很多,和尚们也在做着法事,貌似天下太平万物兴盛。现在想来,身处乱世的人们对于未来的信念虚无缥缈,所以喜欢去烧香保平安求得精神上的宽慰。每逢乱世,佛教业往往容易兴盛。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1938年春节后,曾祖父从上海写了封信给苏北的老家,告之,日本已经完全侵占了上海,时局也算是暂时稳定了下来,他也已在上海新买了房子,让他们继续回上海生活。虚年龄9岁的爷爷重新回到了上海,并且开始上小学读书了。因为新买的房子在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的附近,所以爷爷也就近在附小报了名,开始了读书生涯。在这之前爷爷也上过私塾,但去了没多久就不愿意再去了,一来不喜欢封建礼教下的教学方式,比如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去私塾先生家里的孔子牌位前磕头,二来也十分可恶私塾先生些私人的生活习惯。比如刚进私塾的时候,先生一般会让学生临摹一些简单的字,小孩比较顽皮,字帖很容易就脱落了,要重新粘贴好,呃,这位私塾老头爱抽烟,竟然用手刮下牙垢来粘贴。爷爷受不了这样的恶心,后来就不肯再去了。让如今的我听到都肠胃翻腾。爷爷在复旦附中的小学读书时,抗日战争已经进入相持阶段,日本人也企图文化侵略中国,进行奴化教育。有一天突然教材全部换成了日本语,高年级的爱国青年大呼不做亡国奴带领同学们撕书,爷爷觉得好玩撕的很带劲,也加入撕书的洪流中。撕书事件过去没多久,学校就停办了。后来有人通知让爷爷去一所叫思夏的学校报到,爷爷通过入学考试,也顺势跳了一级,去那里开始读三年级。让爷爷记得最清晰的就是在思夏读书的时候,也有一位进步青年,经常会向爷爷宣传一些爱国抗日的思想。这样爷爷一家在日本统治下的上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1942年,爷爷读小学五年级,时局再次不容乐观,上海的粮食供应紧张,迫于生存,曾祖父再一次决定把爷爷和曾祖母及爷爷的祖父母送回苏北老家。谁也没料到,这次回家后,一向身强力壮勤劳勇敢的曾祖父竟然再也没能回到上海,他去世了。爷爷当年只有虚龄13岁。,这件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命运的事却发生了。
我的爷爷今年已经虚岁87了,从上个世纪30年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到现在改革开放30年后人民生活安康和谐的社会,爷爷的祖辈父辈同辈基 本上都已过世,奶奶也在我10岁那年离开了我们,可谓历尽了世事苍桑。然而,在谈到曾祖父的去世的经过,我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出晶莹的泪花,可能他自己都不能意识到这样的变化。曾祖父去世于伤寒病。得这个病是因为照顾曾祖父弟弟而传染上的。当时曾父弟弟一家都感染上了伤寒,虽然,曾祖父的弟弟经常有事没事给曾祖父找麻烦,曾祖父却异常关照这个弟弟。回苏北之前还去看了他,并且关照熟人要照顾他,有什么事情等曾祖父回上海再说。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曾祖父回不来上海了,他已经被传染上了,因为伤害病有十几天的潜伏期,等到了苏北才开始发作,没过一个多月就去世了。而早就得病的曾祖父弟弟一家人却幸免于难。曾祖父的突然去世和他的日夜操劳很有关系,曾祖父在上海的时候一个人要养三个家庭,其压力和辛苦可见一斑。家里的顶梁柱顷刻间倒塌了,谁都没有做好接受这个残酷事实的心理准备。曾祖母更是不知所措。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回到上海草率的就把房子和家里所有的物品变卖了,卖了很少的钱。曾祖父的弟弟听说哥哥去世了,猛然间醒悟了,知道了哥哥的好,做出了一件让人十分动容的事情。因为曾祖父去世的时候他没能赶回家,所以在曾祖父六七前夕,他从上海回老家,路费的钱都不够,坐火车到镇江后,就再也没有坐车的钱了,于是从镇江走了三天三夜,困了就睡在路边,饿了就用仅剩的一点钱买个烧饼,渴了和卖烧饼的人要点水,就这样靠两条腿走回了家,身上背着曾祖父的大幅照片,带着深深的忏悔,就像是负荆请罪来了。然而一切已经晚了。无数的血与泪都在告诉我们要珍惜当下,不用从教科书里从别人的故事里去领悟,在我们平凡的祖辈身上就曾真实浓烈的上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