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个人公号,ID:殷锡奎,文责自负。】

        在学校围墙外侧的一丛鞑子香中,有个男孩在找被他用弹弓射杀的麻雀时发现了一个女人,当他扒拉开缀满鲜花的树枝,无意间瞥见她。黑色土壤散发着一股泥土的腥味儿,想是还有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翔,或许是只蜇人的大马蜂,许多年前小学四五年级打扫分摊区时,一位同学的背脊曾被大马蜂蜇过。那会儿,他也许恰巧看到那只脑袋血淋淋的麻雀,它的眼珠子瞪得圆圆,似乎并不甘心死亡的降临。而她,恰巧举起杯子。那是一个盛装雪梅露的玻璃瓶,显然里面并不是雪梅露。她嘴巴半张,眼珠子同样瞪得圆圆。他的视线划过,自然而然地落在那双小白鞋上,她吃惊地瞧向这个闯入者,那一刻,他呆住了。随之,他困惑不解,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躲在那里。

        不。多年以后他这样回首此事:我从来不知道那里还有鞑子香,而且我记得那应该叫达紫香,逢到五月满城都是,当然还有丁香。学校附近就是一家没挂牌匾的放像厅,一个小矮个儿鲜族人坐在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后面,总是不时吸着香烟,大重九还是大前门,抑或是别的什么。他们说的那丛鞑子香应该就在放像厅对面,虽然事实上它并不存在。那天下午,我犹豫着进不进去,当时放的是什么片子,射雕英雄传,还是大旗英雄,抑或别的什么片子呢。时光久远,已经将部分记忆磨灭掉,变成模糊不清的影子。这时,那个女人从昏暗的录像厅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我家住在学校附近,与学校相隔两条街,一个大直角,徒步大约五六分钟的路。那些房子大多是俄式建筑,如今已经钉上蓝色的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远远望去,荒草丛生,成为一片幽灵区域。母亲在客运公司的家属队上班,女子装卸队,回到家身上总是溢出汗臭味儿。此时,她正和几个娘们儿谈论老于家的那个丫头,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初中刚刚毕业,和一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那个男人从大港镇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眼睛细长,完全与她不相配。丽华多漂亮呀,大眼睛,双眼皮。母亲的一位同事不无遗憾地讲道,她刚刚度过蜜月,男人是客运公司的司机。遗憾中夹杂着丝缕的兴灾乐祸吧。她扭头瞥了我眼:你是不也知道你们学校围墙外的那丛鞑子香?面对她的探奇(她的眼睛可真漂亮,就像一口无限幽深的井),我打个寒噤,不由自主地矢口否认:不,我不知道。

      如今过去了三十几年了吧,围墙还是那个围墙,教学楼却已经移为它用,许多北归的燕子落在附着在蓝色墙体上的巢穴里。几位伫立在光阴深处的老年人感慨万千,说它曾经培养了数以千计的学子,却几乎在一夕之间堕落为平庸,教师纷纷离去,另谋高就,前来就读的学生越来越少,直至被其它学校兼并。而我,算是这所学校最后一届学生吧。至于她,则是我的学姐,一位国色天姿的校花,这座城市,或许说至少是这所学校的知名人士。但是我与她的交集并不多,虽然她是我家邻居,虽然她的班级与我的班级仅有一墙之隔。她总是穿双小白鞋,瞳孔亮晶晶的,就像里面装满了全世界。而那天下午,那个并不炎热的暑假,我似乎从没走过那么远。我世界不过是以我家为中心的一个孤独的小圈子,方圆两三百米远。我的几位同学,他们常常捧着篮球到学校操场。他们招呼我,我没去。我享受孤独,喜欢一个人拿着弹弓在家周围转来转去,立起啤酒瓶或其他什么瓶子,瞄准,发射,就像自己置身于春秋战国,置身于诸侯永无休止的征伐之中。

      至于那个暑假,刚刚毕业的我无所适从,我常常在街上转来转去。那是个无聊且无趣的暑假。我再也不能去学校了,那是我的母校。我应该怀念站在鞑子香前的日子,它在怒放。它扑扑拉拉地生长,繁衍出数十条根茎,占据偌大一片土地。自然,或许我记错了日子。每个人的记忆都会被一次次地修正。他们告诉我鞑子香的花季应该是五月,暑假却在七月和八月。我口袋里总会有十块八块。我会走进放像厅看小电影,一个矮个儿的鲜族男人,他总用色迷迷的眼神瞟向我。他老婆,那个短发女人满是嫉妒。不过奇怪的是,她又会时不时地递给我把瓜子,我们会坐在门口,或者窗户底下嗑个不停,直到他出现。他是从孟浪镇过来的,一个小石匠,二十五六岁,瘦瘦高高的。听说一个月前还是半年前他丢下新婚妻子连夜跑出来的。我才不愿跟她睡在一起呢,看到她就像看到一个大猪头。他大声说道。他嘴里斜叼着香烟,说完他自己的故事,又乜斜着眼睛跟我们说起繁华似水的大港镇,说起那些装载着石头的货船,说起芦苇地,还有著名的钟楼。如果谁有什么愿望就去那里许愿,不管准不准,都算是一种寄托。他这样讲道,嗓音带着令人难忘的磁性。鲜族男人的小姨子总是把刚刚洗过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背脊倚着墙壁,专注而虔诚地倾听。他呢,也喜欢面对着她讲这些事情。那么,到底是不是他第一个讲述人鱼岛的故事呢,还有那位老海员的传奇。或许是,或许不是。我们谁也不清楚老海员到底看没看过海,娶没娶这老婆。黄昏洒下铜质的余晖,他的嗓音穿透过愈发迷离的时空渐行渐远:但那家伙每次都会提及大海与鲸鱼。随后,他向我眨眨眼睛,发出只可意会的信号。

      不,这是欺人之谈,我怎么不记得这些呢,况且我不喜欢大海,我又怎么意识到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会爱上我呢?我走过去,只是为了寻找工友所说的放纵之地,听说那里有夜场,可以播放一些能解寂寞的且白天不能播放的小电影。她穿着白裙子,白色小背心吗?或许我已经与她搭讪过了,不过并没人在场,也没人知道我的存在。她身边并没有别的姑娘,包括那对鲜族姊妹。我们谁都知道她俩是做什么的,许多工友都在她俩身上花过钱。她俩身上总是散发一种腻人的香气,沾染上很难散去。但她是个好姑娘,十六岁花开的年龄。不,这是欺人之谈,我说了谎。我说与她结伴而行,不过是吹牛。不过还好,没人跟我打听这些事情,也没人知道我和她曾借助夜幕的掩护走过两条街,我们在那个灯柱下分手,她转身离去,走进那扇院门,就像远遁于记忆的一缕光。

        然而,当我谈论起自己拒绝打篮球,独自一人站在那株梨树下发呆又恰巧看到她眼圈通红地走出放像厅。我几乎能看清她湿润的睫毛,还有她刻意避开的眼神。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目睹过那个鲜族男人诡异微笑的模样,他真猥琐,眼睛总是盯向姑娘的胸脯。他的小姨子也总是和不同男人进进出出。母亲说,她和她姐都不是好人,想法儿挣男人的钱。母亲警告我,不许走近放像厅。小心你儿子,母亲的另一位同事,一个驴脸娘们儿斜了我眼,轻声提醒母亲:她们这种人,喜欢睡童子来转运气。说完,驴脸娘们儿不顾母亲的愠怒呵呵傻笑起来。

        往常,我喜欢一个人躲在鞑子香丛里。那株鞑子香丛好大。我刚刚进初中时它就那么大,我第一次躲在里面,是为了逃避体育课。坐在里面没人会发现。那就是一个阴凉的小世界,树影婆娑,哪管外面有多喧嚣。那里隐藏着我的秘密,两三枚硬币,一张写了字的小纸条。那里属于我的树洞。可是那天,却有另一个人闯了进来。

      后来,我重新审视了自己——还有那男孩儿。他一直都存在,就像那丛鞑子香,只是被我忽略掉了。他从不和其他男孩儿一起玩。他不爱好运动,不玩篮球,也不扎堆儿,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惦念他。偶尔,坐在窗前就能看到他。他拿着自制的弹弓走来走去,专注地盯向不断掠过的麻雀。他杀死的麻雀有多少,几十还是上百。我记得一次路过,学校围墙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排麻雀的尸体,它们无一例外全都瞪大眼睛。另一个男孩儿从他身边走过去,手里拿着册书,他下巴颌下黑乎乎的,那是胡须,青春荷尔蒙。我似乎能闻到自他腋下散发出来的狐臭味儿。那男孩儿的母亲在大声呼唤,她警觉地盯向我,就像我是毒药。这真令我好奇,也激起了我的斗志,幻想着如何征服这个男孩儿,如何使他整日围绕在我身边。现在,我几乎已经记不得他是怎样撒丫子奔跑穿过街巷,超过胡须男孩儿。他经过我身边拐了个弯,在那丛鞑子香前犹豫了片刻。不知他是否钻了进去,以躲避他母亲,也不知他母亲什么时候找到他的。不过,他看起来很慌张。而这件事情我从没对别人提及过,包括我姐姐和我姐夫,以及后来与我有肌肤之亲的另一个男人,它成功地烂在我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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