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亚喀巴洲际酒店边上的一个据说是亚喀巴城堡的遗迹后,我们就出发去沙漠深处的瓦迪伦月亮谷。
灿烂的阳光下,亚喀巴已不像夜晚那样美丽,但是,有丰饶的椰枣树,亚喀巴就是美的,何况,出亚喀巴前的一路上,车都在红海边行驶。
出亚喀巴不久,路边的地貌开始一里地一个变化地让我目瞪口呆。如果可以,我真想掏出包里的《智慧七柱》,给一车的人朗读100年前骑着骆驼在这里漫步、疾走,被羁绊、被前堵后截时的阿拉伯的劳伦斯写下的眼里所见。
"于是我们沿着上游宽阔的道路经过美沙里河谷,前往欧维斯。此地位于廷布北方十五公里,遍地水井。此刻群山层峦,美不胜收。十二月的雨水丰沛,随后温暖的阳光使大地误以为春神已莅临。洼地与平地都长出了嫩草,叶片(单叶,笔直而细长)由石缝间冒出来。由鞍座间往下俯视,或许看不出地表已添新妆,然而,以水平的角度往前眺望远方的山坡,便可以看出在泛着暗蓝灰色与红褐色的岩块表面,到处洋溢着一片翠绿。有些地方绿意盎然,草木扶疏……"
我们离开亚喀巴去瓦迪伦月亮谷,是2019年12月13日。十二月雨水丰沛,那是久在约旦沙漠里盘桓的劳伦斯的感受吧,我们在以色列,后来又到约旦,几乎就没有遇见过雨天,所以,嘴唇倍觉干燥。这会儿,我偏过头去盯着窗外景色,一刻不停地舔着嘴唇——恐怕不是因为干燥,而是被窗外的景色震慑得不知所措了。
车速不慢,神奇的景色迅速往后倒退着,我来不及细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到底给这些"群山层峦"涂抹上了多少种颜色,只觉得,刚才还在阴郁的蓝灰里,转瞬,满眼就是热烈的朱砂红了。
两个小时内,我们的车就一直行驶在比色谱里的色彩更丰富的"颜料盘"里,目不暇接。谁能拒绝这样的"色诱"?我想像100年前的劳伦斯一样,以骆驼代步甚至以双脚来丈量大地,一定会比坐在风驰电掣的汽车里能获得更多的美感。纵然坐在车里,我也想学一次浮士德大吼一句"听一听吧,你真美丽",哪怕遭遇美景不再的惩罚也在所不惜——没有想到,惩罚才不管我还没有把那句话喊出口,它依照自己的节奏降临了。
我们的车只是拐了一个小弯,眼前的景色就完全变了画风,就像是上帝突然后悔给了人类那么多颜色,一下子全都收了回去了,我们的目力所及,除了土黄色还是土黄色。再看群山,曾因姹紫嫣红而显得分外妖娆的模样,全都摇身一变变成了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危峰兀立、壁立千仞、崇山峻岭、谷峰突起……汉语中有那么多形容如此地貌的成语,都让我感觉不能够穷尽它们的姿态,最贴切的表述,就是仿佛瞬间我们已经从地球腾飞到了月亮甚至火星。
小刘说,不少好莱坞大片,只要故事背景是月球,多半都会来这里取景。当然,还有一部故事并不是发生在月球上的电影,也在这里选景,那就是《阿拉伯的劳伦斯》。"苏克赫山区东北方有两座并肩而立的灰色火山岩,带淡红色,阳光照射不到,风沙也吹不到。第三座巨岩位于稍远处,就是那座令我很好奇的气泡状圆石。走近后一瞧,它就像是一颗有一半埋在地面的大足球。它的颜色也是红褐色的,南面和东面十分光滑完整,圆顶式的山头光泽亮眼,上头有若干细缝隙,像是用线缝合的。这是汉志这个遍布怪山的地区中最怪异的山",电影中的男主角骑着骆驼或者用双脚丈量我们的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怪异风貌,就能写下如此峭拔的文字,而我们,听凭"千里江陵一日还",唯一能做的,就是惊叹"疑是银河落九天"。
色彩单一以后,沿途风光就变成了催眠曲。
可是,再深度的瞌睡,都敌得过"七柱山"这三个字?一趟趟带领客人来瓦迪伦的小刘,七柱山已经不能让她兴奋,将"七柱山"三个字说得激情昂扬,是为了激奋我们的情绪。果然,只要知道阿拉伯的劳伦斯,只要看过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继而读过劳伦斯的《智慧七柱》的,对他们来首"七柱山"就是"闹铃"响亮的"闹钟",一车的人全都立刻醒来,短暂的懵懂后,我们纷纷顺着小刘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原来,七柱山并不是突兀在一片荒漠中的,而是群峰中的一座。只因其山峰的形态像是紧挨在一起的七根柱子,劳伦斯甫一看到,便用"七柱山"命名它。日后,从阿拉伯带着荣誉回英国的他,起意要写一部自己在阿拉伯的风云史时,从来没有犹豫过要用"智慧七柱"来称呼这本书。劳伦斯有没有想过,读者会不会因着这个书名误会这本书?我就以为这是一本录下作者在七柱山下思考结晶的书籍。当然不是。《智慧七柱》被劳伦斯写得血雨腥风、餐风露宿、翻云覆雨、生死就在一瞬间,所以,那真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
对想要深入到瓦迪伦月亮谷腹地的游客来说,七柱山就是入口。我们在七柱山下的游客服务中心拿到小刘递给我们的门票后再上车,车就已经行驶在酒红色的沙漠里了。
原来,上帝将收起来的颜料全都泼洒到了这里,于是,瓦迪伦的沙漠,不再是黄沙色的,而是或浅或深的葡萄酒色,红得热烈,红得叫人心醉神迷。我想,我们幸亏选择了12月来,七八月,烈日当空,行走在红得如此纵情的沙漠里,会不会疑惑自己一走进了火焰山?而举头就是一座座模样怪异的山峰,更让人错觉,我们已经离开了地球。
见到牵着骆驼的贝都因人施施而来,我顿时觉得安妥了。去用帐篷搭起来的客服中心领来钥匙,踏着铺在沙漠上的木板条,寻找到晚上要留宿的看不见星空的帐篷,坐定后等待我们的行李。
从以色列到约旦,都要求我们不必自己拿行李,而是甩着双手去房间等待行李。说实话,看着行李员有些费力地一件件运送我们的行李,我总是忍不住要取来自己的箱子拖到房间去。不过,在瓦迪伦我却丝毫没有这种想法,在沙漠上拖行李箱?比逆水行舟还要累。
先是坐上贝都因人的吉普在沙漠上狂飙,去看一处又一处奇山怪石,然后,再骑在骆驼上体验阿拉伯的劳伦斯当年唯一的代步工具行走起来的滋味。我拒绝骑骆驼。有了汽车,何以要劳顿骆驼?
贝都因人的吉普将我们送回住宿地后不久,又来问:要不要去看日落?我走出我们的小帐篷极目远眺后,回过身来用肢体语言问贝都因人:这里看不到日落吗?他耸耸肩,走了。我们不明所以地信步往沙漠深处走去。
接下来的那一段时间,是我在瓦迪伦月亮谷度过的最美妙时光。
此刻,我翻阅手机里那段时间拍摄的照片,第一张拍摄时间是12月13日下午2点39分,然后,2点58分、3点26分、3点58分、4点……4点左右的照片最多,不消说,4点瓦迪伦沙漠里的光线最美。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4点24分,照片上红日正在慢慢消失——30多年前读过礼平的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只是被小说中那远远高出我生活视野的情节所吸引,根本没有想到要去体会,礼平何以要给自己的小说起名"晚霞消失的时候"。想不到,30多年后,我在远离家乡的约旦瓦迪伦月亮谷的沙漠里目送太阳渐渐跌入地平线时,会想到礼平的小说,刹那也就明白了他赋予小说这个名字的用意: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用生命在瓦迪伦和亚喀巴书写奇迹和用笔写作《智慧七柱》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没有迎来生命的晚霞就英年早逝。
"夜幕低垂,夕阳余晖将山谷的一侧染得通红,另一侧成暗紫色",100年前劳伦斯看到的晚霞消失的样子与今天的一样吧?只是,瓦迪伦月亮谷,已经物是人非。
(注:本文引文,悉数摘自《智慧七柱》,T.E.劳伦斯著,蔡悯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