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长寿元年,彼时,祖母武氏创立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女性王朝,就如她的名字武曌一般,大唐王朝在她的照耀之下蒸蒸日上,繁荣昌盛。
然而这样耀眼的光辉于我们,却是灾难。
祖母是个强大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允许任何人分走她的光芒,尤其是她的亲人。我的父亲生来性格文弱,不似他的几个哥哥,他甚至连反抗都不曾有,便以顺服的姿态在祖母光芒万仗的身影下活成了一抹暗色。
所以他救不了我的母亲。
我甚至还来不及记住母亲的模样,她便永远离开了我。
祖母杀了她。从此我们兄妹三人提心吊胆,生怕被祖母寻个由头除去。
那时我只有两岁,三哥八岁。
三哥自小便英明果敢,一点也不像父亲,他瞧不起父亲的懦弱,自小便勤练书剑,一直以他并不伟岸的身躯保护着我与姐姐。
我们在祖母的阴影下终于顺利长大,而此时的大唐王朝终于又回到李氏手里。
然后,三哥歼灭了姑母太平公主,登上了皇位。
我被封为玉真公主。
重新回到尊贵的地位,我并没有多大的喜悦。因这些年间我已看够太多的血孽与杀戮。
左右也曾有人劝我加入权力的争夺,我并不动心。大唐王朝的女人似乎都热衷于这项游戏,她们以强者的姿态睥睨了这个男权世界,不得不说这是一种传奇,比如我的祖母与姑母。
然而我却不喜欢这样的热烈,也许我更像父亲,只是我比他看的透澈,知晓生命于我短暂易逝,应将时间花在自己想要的生活上。
我开始研究道经,在慕仙学道中去寻找我想要的生活。
后来我正式出家修道。三哥给予了我足够的尊重与支持,作为我的兄长,他一直护我怜我,我很感激他。
我充分享受到自由的宝贵。常年悠然辗转到各地游览,途中接触了很多文人雅士,相谈甚欢。
这样的感觉很好,我是独立的个体,不用做任何一个男人的庸属,做任何事都随自己心意。就像天上飞翔的鸟,随风飞舞的蝶,潇洒自在行走于天地间,无拘无束,无人敢阻拦。
但是,由于我的身份,还是有很多人慕名拜访。
偶尔也得抽出时间应付。
与他的遇见便是这样一场刻意。
不得不说,开场并不美好。
那一日我应歧王之邀过府赴宴。他虽是我的异母兄长,但与我关系不错,所以知他邀我必有所求,我也没有推却。
果然。席间,歧王与我闲闲说笑,自然地将话题转到“为兄有位知交擅弹琵琶,九妹听听如何。”
我自然赏脸,将目光转过去。
于是我看到他。
于所有乐伶中宁然端坐,手抱琵琶,他的面容洁白,风姿郁美。眉间如清风明月,又如山间清泉,沁人心脾。
这样一个出尘隽逸的人却出现在这样喧嚣的环境中,毫无意外地吸引了我。
他弹奏了一曲《郁轮袍》,哀婉古朴的曲意衬得他的人更加出尘。
我问他的名字。
他起身行礼,有些微的拘谨,却不卑不亢:“在下王维。”
王维,淡然悠远的名字。
我点头,笑意浮上唇角。
我约他到我的别馆一叙。
他如约而来。不再似前日的拘谨,渐渐侃侃而谈。
他绝口不提政事,只谈诗画,不知他是有意无意,我却越发喜欢他。
有一日,我宿酒初醒,醒来见他就立在室外的凉亭里,背对着我,似乎在欣赏什么。
这是我置于山间的一座道观,清幽雅静,鸟声可闻。
彼时晨光正好,透过竹林洒在他白衣素服之上,如同渡上一抹柔和的暖光,他微微转头间,侧脸沐浴在阳光里,温暖明亮。
这情景吸引了我。
我悄然走上前去,伸出双手轻轻拥住他。
他似吓了一跳,立刻转身看我。
待看清是我,似乎有些尴尬,却又不便有所动作。
我倒笑了,大方放开他,问他:“你等很久了么。”
他微笑道:“没有。”
我喜欢他的自然,不像别人一般对我毕恭毕敬,和我说话也并不客套,跟他相处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在凉亭坐下,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我这里也有酒和竹子,能为我弹奏一曲吗。”
他取过琴,为我开始弹奏。
琴声泠泠,我托腮望着他。
也许是我的动作太明显,他弹到一半忽然弹错一个音。
他歉然一笑,道:“我换一首给公主弹奏。”
我道:“弹《凤求凰》罢。”
他指间一滞,看向我的清眸有一瞬的异样,如果我没看错,那里面有不安与...惶惑。
须臾,他欠身道:“抱歉,公主,在下不会弹这首曲子。”
我点头:“那便算了吧。”心中却还是划过一丝失落。
复又谈其他,期间他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道:“今日天色已晚,在下先告辞了,改日再拜访公主。”
若是往日我自然放他离去,而今日,鬼使神差的,我却莫名有股恼怒,说出口的话也带了冷意:“尚不到晌午,何来天色已晚?”
他淡然的眉弯渐渐局促:“公主说笑了。”
我索性蛮横到底:“那便留下来陪我用午膳吧。”
这顿午膳用的很不顺利,因他并没有吃进去。
山珍海味在他面前,他也只是作势挑一挑,并未吃进口中。
我便停箸道:“若不愿意,不必勉强。”
他也放下筷子,却没有正面回答:“摩诘驽钝,并非...合格的玩伴。”
我沉默。
真是天真的人呀,他的敏感在他看似自然的举止下一览无余,直接到不带任何的矫饰。
这样纯净的人,如何在官场立足。我在心里叹息。
之后一连数日未再见到他。但我知道他还在长安,这里有每个年轻人的梦想,我知道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