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的照片颇有些阴柔的气质,张艺谋则是地道的西北汉子形象,这两人之所以能同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同一个画框,是源于陈思和一篇评论性文章——从小说到电影,主剖颂莲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庭院深深,身处其中,她如何斗争、摩擦,与自己的欲望/个性,也与其他三房太太。作为一个有着十几年宫斗剧观影经验的吃瓜群众,我如何能错过“妻妾成群”这么具有诱惑力的好戏?
为了求快,我先过了一遍电影。张艺谋拍摄于1991年的这部《大红灯笼高高挂》正是源于苏童1989年创作的中短篇《妻妾成群》。
电影一开始,就是巩俐饰演的颂莲一袭白衫的面向镜头,梳着两道麻花辫的脸部特写:饱满的嘴唇,颇有些健硕的骨架,一点点黝黑的肤色,虽是苦哈着脸,却掩不住这身体之下洋溢着的青春与健康。
而苏童的颂莲,却是齐耳短发,箍一条天蓝色的缎带,面色有一点苍白,同是刚毕业的女学生,相比于巩俐的娇憨健硕,她原是单薄纤弱的江南女子形象。
四房太太+一个老爷
不管电影还是小说,妻妾的形象总是鲜明的。至于老爷,可就不那么鲜明了。
电影从头至尾,都没给过老爷一个脸部特写,所以,他除了拖着一个仙鹤般的身子,徘徊在四房太太之间,就毫无存在感了。他不像一个人,更像一种象征,权利的象征?金钱的象征?随便啦,反正女人争宠总要找一个对象嘛,对象是谁,随便。随便。
小说里的老爷呢,倒像个人了,也有那么点爱憎和情绪,只不过猥琐了些,自私了些,虚弱了些,单看他那仙鹤般的身子,就知道离梅珊出去偷情不远了。
梅珊,是这宅院里的三姨太。她有一张美丽绝伦的脸,这张脸,在光线之下更加明艳勾人,娇媚的姿态下带着些泼辣 挑衅与傲娇。她活人活的猖狂,颂莲嫁过来的第一夜,她非耍花招把老爷叫走。新婚过后,颂莲按规矩去拜见各房太太,她闭门不见。高兴了大早晨就在院里唱戏,叨扰他人好梦,及至颂莲专门去看她唱戏,她又收起戏服,说:“你乐意听,我还不高兴唱呢。”拂袖而去。就是这个家里的皇帝——老爷惹了她,她也敢骂他家祖宗八代。要她唱戏,她不高兴,跑到窗前朝他喊:老娘不乐意。
颂莲,四姨太。死了父亲,中途辍学、嫁为人妇的女学生。父亲过世后,继母给了她两个选择:出去工作或者嫁人。她选择了后者,且叮嘱她卖个好主。虽是受过新式的教育,骨子里还是旧式的女人。显然,不足以作为知识女性的代表来讨论,但毕竟是进过学堂的小姐,相比于梅珊,她更加的内敛,沉静,多思。相比于卓云,她更加骄傲,任性,有自尊。所以,在新婚的激荡之后,她多少有些清醒了,她变得有些忧郁又哭哭啼啼,处身事外内心却说不出的伤感寂寥。
她听梅珊唱戏,觉得她唱得凄凉婉转,听得心也浮了起来。梅珊的脸上、衣服上跳跃着一些水晶色的光点,她的头发被霜露打湿,这样走着她整个显得湿润而优伤,仿佛风中之草。颂莲问她唱的什么,梅珊说《女吊》,颂莲说,你唱得实在动情,听得我也伤心起来,梅珊告诉她,本来就是做戏嘛,伤心可不值得。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骗自己。至此,她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愫,在竞争的关系里,有那么点相互欣赏又有那么点互通心意,以后也就有了些不冷不热的交往。
在麻将桌上,她曾亲眼看见梅珊和高医生间眉目传情,藏在桌下的四条腿紧缠在一起,她心里说梅珊你活得也太自在太张狂了。这意象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当她对大太太的儿子飞浦想入非非的时候,这意象更加鲜明跳跃。这时的她,对于梅珊,是厌恶?是艳羡?是渴望效仿?还是独自唉叹?
最终,她亦亲眼看见几个黑影抬着被塞住嘴的梅珊,扑通一声扔到井里去,井里溅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大概静默了两分钟,颂莲发出了那声惊心动魄的狂叫。后来老爷跟人说她疯了,因为她总是说:“你们杀了人,杀人,杀人。”这结尾倒叫我想起了《狂人日记》,在这样的处境里,说真话的都是疯子,只有像卓云那样不动声色心狠手辣的大概才是赢家。
卓云,府上的二太太。论姿色,也就比大太太年轻了一点,跟好看沾不上边。细微的皱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还能得老爷垂青,为什么呢?凭什么呀?
梅珊那不饶人的嘴说过一个不那么文雅却精妙的表达她之所以还受宠的句子:“她那一身贱肉,反正是跟着老爷抖。你看,她抖得多欢。恨不得去舔他的屁眼,说又甜又香。”嗯嗯,点评的很到位。
她总是慈眉善目的笑着,你打她 骂她 侮辱她 甚至剪了她的耳朵,只要你还有用有利,她就会对你笑着,起初,颂莲还和她交心,及至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心里充满了鄙夷不屑,也就不知不觉同梅珊亲近起来。而置梅珊于死地,颂莲疯了,她倒毫发无损。大概一个人总有一个人的活法。梅珊红颜薄命,活着的时候却要尽情尽兴。卓云笑里藏刀,即便岁月蹉跎也要苟延残喘。
大太太年老色衰,看起来能比老爷大一轮,除了大太太的头衔,她看重的大概还有手里的佛珠。大太太虽然念经,却不见得信佛,老爷说她是闲着没事,滥竽充数。她不争宠,但不见得什么都不争。毕竟是深宅大院里历练出来的,心思缜密,城府 算计也不见得差。有趣就有趣在,她总是拿着一串佛珠,这佛珠犹如卓云的笑,都隐藏着不见血的秘密。
得了伤风的丫鬟
做妾——是燕儿的梦想。为了更真实的感受这个梦,她偷偷在自己的卧房挂满了打着补丁的红灯笼。也许是一天的苦差事之后,也许是挨了太太的骂满心委屈的时候,她可以躲在自己的卧房里,闭起双眼,架起脚在凳子上,想象着捶脚的舒爽。那儿,或许有温软的荣华富贵,有崭新的精致生活,有滚动着的情欲,有作了太太以后的作威作福。但那又多么遥远啊,暗红的灯光下,那打着一片片补丁的灯笼,显得格外刺眼又悲凉。
但好歹也有个梦啊,这梦,被颂莲猝不及防的到来打破了。先是抢了她四姨太的位子,又闯进她秘密的卧房,最后还把寄托着她梦想的红灯笼一个个扯下来扔进雪地里烧了。颂莲让她认错,不认就一直跪着。她穿着破烂单薄的衣裳,倔强的跪在厚厚的雪地里,前面的熊熊烈火把她的红灯笼烧个精光后,熄灭了。她还是跪着,一直跪着,不知道为得什么,就是死不认错,直到耗尽自己最后一点热量,倒下去。后来被人抬进医院,没几天,就死了。
井和楼上的小屋
颂莲问梅珊,知道是谁死在这井里吗?梅珊开玩笑说,还能是谁,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梅珊又说,偷男人的都死在这井里,陈家好几代了都是这样。屈、死、鬼、呐——
电影里用楼上的小屋替代了井。但井,在感觉上更到位,充满恐怖又神秘的死亡的气息。陈家大院这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以及屈死的一代又一代的幽魂,都藏在这井里,这井深不见底,而这里的悲剧也周而复始永无停息。如花的生命,被锁在这里,枯死。
电影与小说
看过有大半个月了,以上所写的,是电影和小说穿插在一起所能记得的。
于我而言,电影和小说,是大不相同的两种叙述方式。同一个主题,同一个内容,我所能捕捉到的却是大不相同的东西。
作为一部不到两小时的电影,我觉得《大红灯笼高高挂》相当不错,画面、配乐、演员、表达,可以说是内敛之中亦有热烈,争斗之中含有眼泪,有收有放,控制得当。让人觉得这两小时没白花。
其最出彩的,是抓住了书里那阴柔的,恐怖的,笼罩着死亡气息的氛围和情绪,宅院广阔却又带着潮湿的味。
其最机智的,是以捶脚——点灯——灭灯——封灯这极具特色的明显意象画出了整个故事的粗线,再配以几个女人间的明争暗斗以及红杏出墙和意欲出墙的暧昧气息。
电影是一种较为通俗的视觉表达,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一个故事的起承转合,要在恰当的时机凸显戏剧的冲突与张力,还要适当考量×××的审查,所以,它只能是粗线,是明线,是体制之内该有的表达。
相比于电影,小说就更肆意一些。作者所要营造的氛围,表达的情绪,从容的流淌在文字与文字之间。它不必刻意增加意象去画故事的主线,反要在细节里暗含微妙的空间。所以啊,求快,就看电影,它言简意赅,浅易明了。细品,多读小说,它层次丰富,颇具先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