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不到,便被叫醒——
老大,起床了,卖粑粑要趁早。
晓得了。
——放假,是另一种形式的上班。
来到集市的一个入口处,远远便瞧见奶奶那越发茂盛的银丝——年越古稀,还这么勤劳的生活。我走上前去,接替了奶奶的位置——在人行道的一旁,她肯定起的早,占了一个便宜的卖处。东西不多,一个半米左右的木凳,前边放着一个背篓,上边还有一个簸箕,外加一旁还有个塑胶桶,很临时的临时摊位。
奶奶答应我回去做饭,可不一会儿,她拿着一个簸箕到我跟前,从背篓里取出一些苞谷粑,说是要去一个亲戚家门口卖。反正我也不饿,随她去吧。我要开始今天的营生了。
卖了一支烟的功夫,我发现赶集的人不是很多,好像这几年赶集的人越来越少了,尤其少了青壮年,多是祖孙和妇道人家。而且,我的生意很差,几乎无人光顾。倒是我对面以及左手两步远的几个中年妇女卖的挺好,时不时有人围着。我很奇怪,何以这些路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呢?难道以为我的东西没她们做得好么?
算了,我卖这东西,向来只求对眼——苞谷粑就那么安静的放在簸箕上面,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知道我卖什么。我只用眼神缓缓的扫视人流,有意者自会接下这目光,然后停下脚步说,给我来几个。我便麻利把苞谷粑的装进带子,两手递过去说个三块五块什么的。他拿好,转身走,我接钱,继续看着人群。
可惜,竟没有一人和我做此种买卖。不爽。转念一想,这事儿是可遇不可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还是想想为什么我这里容易被人忽视吧。唯一想到的解释就是——如果同一个区域有多家店铺卖一样的货,谁会在第一家就草草结束购物呢?由此可见,争第一,也不全好。瞧我对面那个中年妇女,一挑苞谷粑,已卖出去半数了,可怜我才卖出去十个,买者还是我的一个什么亲戚。反正我对这些姑叔伯姨舅婶公婆之类,少有称呼正确者。不是家里没教、自己没用心记,好似自己天生就缺了那么一根筋,对“称谓”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很不感冒。
其实,就算今天我遇到很多亲戚,我也不好先开口,除非我两对上眼。否则,我亲切的叫了之后,他是买还是不买呢?不可能白拿我这个小辈的东西吧?我素来不愿做让人难为之事。后来的结果,却证明了我的多心。有几位亲戚好像装着没看见我似的,弄得我想开口都不好意思。不了,了之。
看着别人卖的比我多,我心里,很是嫉妒。当然,我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一种妒忌,因为我没有把它发展为怨,继而变仇。机会是有的——刚才有位收这些摊位税的一个执法者,在很客气的请我左手边的几位换个地方,因为她们既挡道,又妨碍有正式摊位的人做生意。而那个人,也是我的一个亲戚,还是本家。我若委婉的转达这里卖苞谷粑人多,我生意不太好之类的意思,想必,那位本家亲戚是很愿意秉公执法的。可这种事,有伤修行,做不得,也不屑做。
可是,我已经冒出了那种想法,这是我的悲哀,不卑不亢总归是我的理想国。权势之于市民正如磁铁之于铁一样,自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看来,往后还得努力消磨掉“被吸引力”。
还是继续看人群吧。
忽然,约莫九点半的方向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嘈杂声,想是有争执吧。这种热闹换做平常,是不会去凑的。可今天实是聊胜于无,我便站起身,用眼和耳凑凑热闹。
是两位女性。一青年妇女,一老者。老者身形消瘦,佝偻,估摸着比奶奶年纪还大,近耄耋之年了吧。这么高年岁了还出门赶集买菜,难道已属孤寡鳏独之列?但愿我想太多,太重。那位年轻妇女身形丰满(还是用肥硕来形容?)还背着一个背篓,不是菜,是小孩。一手拿着一沓钱,一手指着老人破口大骂,连已入土者也不放过。隐约可见其子日后之口才。老人终难忍受,把手里提的菜全打在那名妇女身上。
究竟所谓何事?
想起之前坐凳子上就已听闻的支言碎语,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在同一摊位买菜,老人先买,妇女后买,结果老人发现自己的钱不对,摊主找给自己的钱不见了,于是乎,正随其后欲买菜的妇女首当其冲,被老人误以为是顺手牵羊者。而后便有了前文的那一幕。
究竟孰是孰非?
清官难断矣。
本以为此事就此而终,谁想没过三分钟,又传来一男子的叫骂,被骂者竟然还是那位老人——原来是老人又赖上一位中年男子了。这男子,我认识,断不会做出此种无耻之事。否则,他当老师的老婆肯定不会放过他。
这下,愈发证实了我的判断——可怜之人常可恨啊。已年过半百,还是活得这么糊涂。对此,我是有心无力了,还是继续我的买卖吧。
刚坐下,我发现对面卖苞谷粑的妇女已经不见了,换上了一位中年男人。真是气死我了——连我奶奶都第二次从我这里拿货了,我还是没卖掉多少。正想着,对面卖光碟的摊位下面来了一位老奶奶,卖鸡蛋的。刚坐下还没吆喝几声,便被卖光碟的摊主叫走了,说是妨碍他做生意。老奶奶一边拿东西,一边嘴里碎碎念,还不时用手指着光碟摊说,这么“嘎嚓”(方言,小气、吝啬之意),你今天一个也卖不出去。来来回回,指了好几遍,咒了好几遍,这又是何必呢?老了老了,反倒小了。不行,不可,以后断不能变成这样子。
今天怎么尽遇到这些事儿呢?老人们这是怎么了?
非我偏见,今日所遇乡野老者,大抵如是。写到此,忍不住又想说一位老人。
她在我这里停下,也不说买东西,便拿起一个苞谷粑捏几下,放下之后,又拿起一个,剥开了一片包谷叶看看,待她用手“看”完第三个的时候,我说,老人家,我的东西都是昨儿晚上蒸的,绝对没什么问题。然后,她竟一声不吭的去了我左手边,看也没看就买了几个。我的天呐,谁能求我的心里阴影面积?
让我欣慰的是一个哑巴老人买了我的一个。虽然只是一个,但却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其实,开始我不知道她的哑巴身份。她到我摊位停下,随手拿起一个苞谷粑慢慢的剥开,我以为,我又遇到了一个过客。谁知,她比之前的老人还厉害——她一直把皮剥到只够几只指头拿着才罢休。很奇怪,前面的人至少还先开口询问价格,她怎么一个字也不说?正想问她时,只见她右手不知从哪儿取出了一元人民币给我,接着指指我左手边的摊位,又笑着对我点头,树大拇指。一时间,全明了。我什么话都没说,激动地笑着对她点头——卖了半天,终于有识货的了,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我最不愿遇见的就是那些上来二话不说,又一副要买的样子,拿起苞谷粑捏几下,或者剥开皮,看了半晌又不买的人。
正想着,又遇到一个我极不愿看见的人,陌生人。年纪看着和我差不多,却是一位残疾人,好像四肢有轻微小儿麻痹,手脚极不灵便;伴有语言障碍,吐字不清。他不是来乞讨的,而是跟着家长来赶集。正巧他走到我对面卖碟的摊位时,遇上一个推着冰箱卖冷饮的人。别人叫他让路,他咿咿呀呀,极为困难的才转过身去,迈着与人类登录月球有着相同意义的凌乱步子,身形一高一低的向前走着。
我实不愿再看下去,扭过头。眼不见,心不忧。做另一种君子远庖厨的自欺。好似孟子附身一般不忍,而又忍之。毕竟,我非孔孟。我只是一个心灵还没有寄托之地的半过来人,半未来佛。
再转头,人已不见。
忽的,一个爷爷辈老者出现在我眼前,弯腰,抱起我的背篓,往前放了半步远,然后说,你妨碍我做生意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