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初三毕业。
面临两个选择:考高中继续求学;考上中专上几年学后由国家包分配工作,从此告别求学生涯,走上工作岗位,溶入社会。
考试前夕,和父亲交流了一次。父亲说,如果不能考上中专,就在初三复读一年,直到考上中专。一个女孩子,上高中变数太大,如果上高中成绩不好,高考竞争更激烈,又失去了一次机会。如果初中复读,初中知识简单,目前成绩虽不是全校数一数二,但是今年师范扩招,而且我的预选成绩全校排名前五,那些预选排不上名次的,根本没有考师范的机会也不能参考,所以我考个师范的胜数很大。
父亲如此决定,我没有反抗。虽然我很想上高中,但是也有隐忧;父亲是过来人,当然知道高中生活。我拿一个百分之八十胜数的机会去赌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前途,我还是选择前者吧。
更重要的是,母亲偷偷告诉我,父亲年岁已高,(当时已从教师岗位退休)而且身体总有不适,他担心他看不到我的将来,上个初中师范,是眼前的事,也算了结他的一桩心事。
于是,我以预选全校前十名的身份参加了初中师范的考试。父亲踌躇满志地等待我的考试结果,我却给了他当头一盆冷水,我以0.5分数之差落选 。
参加考试的是全县的应届和复读生,复读生远超应届生,而且大多是乡镇的,他们为了跳出农门,复读生涯远不是一年、两年。而且那时候乡镇教师敬业程度超过城里,他们做的课外题难度远远超过课本内容。从考场经验,知识掌握程度远超我们这类平时只靠课堂内容学习的学生。当然,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结果出来后,同校预选成绩远远落后我的同学,他们考分比我高,已经榜上有名。
客观原因是次要的,主要还是自己没考好。平时成绩比我排名前两名的吴同学,考了全县第一。
我却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分数出来过后,有人说:”哎,也不讲一声,考卷就在本县师范改的,那个阅卷可都是熟悉的同行哟……”
唉!知道别人抄近道又如何,0.5落选本就是个笑话。更多的0.25,0.75比比皆是。还有那些预选没有参考的资格的同学呢?难道不冤吗?
发挥失常?阅卷有猫腻都不重要了,既成事实的分数,难道能改吗?
考上师范的同学欢天喜地的回家了,我继续和那些准备中考的同学一起继续上学。考上高中也没用了,父亲说过,不上高中,继续复读。
父亲当时退休后在我上学的班级继续授课,我的失败无疑让他遭受同行的冷嘲热讽,一向以学识丰富,不甘人后又清高的父亲蒙羞。
当年和父亲共事,经常闹矛盾的那个教育局长当着我的面,说:“可惜了,字也写得好,模样周正,完全是一个教师的料子,怎么就差了0.5分呢?”
我看着眼前这个红光满面的人,我眼前立刻浮现父亲怨恨失望的脸。原来,这么多人关注我的考试成绩,连同他的对头。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与人结怨,他为什么在我考试失败后郁闷不已。
自已身在教育系统一辈子,阅卷是自已同事。而自已的子女却以0.5分落远,那些平时成绩远远不如我的同学却考中,在别人看来无论如何简直就是个笑话。
我也恨我自已,为什么那天考试不用心,不多做对一道题。
我问父亲,初中就师范一种选择吗?
“还有中专,各种学校各种专业,但是难度更大。今年师范扩招20%,你都没考上,中专你怎么能考上呢?”
我沉默了。
但是有一天,他回家对我说“今天路老师说,也许这次没考中是好事,你有了一次经验,一个月后还有一次机会呢。”
路老师是个政治老师,北京人。她的儿子是学校超级学霸,常常上课不识时务地纠正老师的错误。我想,当年可能路老师是唯一安慰父亲的人,也是唯一让我看到中考再来一次也许有希望的人。
我不知道下个机会怎么样,也不知道除了师范,其它的中专有多难,但是我知道我还能有一次比拚机会。
中考考前复习在是家里的,初中三年,说起来很可笑,我基本除了课本,没有任何课外书。考前学校统一发了初中三年总复习。那些书早看完了,再翻书也只是安慰自已。
每天睡在家里的凉床上,看着屋顶上玻璃亮瓦上射进的光芒照着无数的尘埃在飞舞,纷乱杂乱无章,原来空气里有这么多尘埃。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忙乱,世间清凉平和,尽管我们每天都呼吸着有尘埃的空气,行走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却从没人介意关注。
我知道,它们每天都很忙,漫无目的忙,被风推着跑;被气流拥挤着流窜;或升得更高,或急急坠地,无声无息。
父亲每天在家里忙碌着,看着我躺在那里,没有一句责备的话。
我每天躺在那里看要背的单词,诗词,政治。我的心是蜷缩在那里的,与我的躺平的身体相反。我有负罪感,我让父亲失望 ,我没有资格去说话。
只尽力复习,准备下一轮考试。让时间给自已一个结果,给父亲一个重拾希望的机会。
中考来了,我和几位一起参加师范落选的同学在枞阳中学的一个大考场里考试。那是枞阳县高中,那天我第一次坐在教室里,看着外面的参天大树,心情特别放松。
等待成绩的日子是漫长的,但还是来了。
那天,父亲兴冲冲地回家,满脸笑意,兴奋地说:“我还没到查分办公室门口,他们就向我道喜了。我也没看到分数,他们一下子就把你的成绩单放到我面前了。远远超过中专分数线哟,还是重点中专。”
父亲笑着说,我又核实一遍成绩。“语文,物理,全校第一,语文全县第二。,平时全校的每一的徐同学总分比你高了二十分,你的政治比她少考了二十分。她排全县第三名,你在应届生中排第九。”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那个家人兴高采烈的日子,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的师范考试比别人差,我是个失败者。虽然这是一个较好的成绩,全校排名第一全县排名第三的同学,根本不屑于中专,她也没有参加师范考试,按理说有她这个标杆参照物来判定这次考试的水平也可以,但是我无法从上次失败中释怀,并没有从这次考试中获得成就感。
虽然考师范排名全县第一的吴同学和我们都是同班同学,她的成绩也比不上这个中考全县每一的徐同学,我还是怀疑自已的学业真正水平。总感觉自己撞了大运,碰了运气。
参考的同学说,那年的物理好难啊,你竟然就扣了个2.5分填空题;那年的语文古文多难,最高成绩就105分,你竟然就102.5分。
我开始怀疑那个成绩,是不是阅卷错了?父亲说,这次阅卷是全省统一封闭阅卷,不是本县阅卷。错了,也是真的了。
是的,我不要再怀疑了。本来,我的中考预选全校排名第五。超常发挥一下,也是正常。
但是,我就是放不下那个师范考试,那个让我内心留下创伤的有失公平的竟争比赛。
没有人能抚平我内心的创伤,时间也治愈不了。
二十多年后,我从那个曾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宠大企业下岗,没有失落,反而有着说不出的轻松,终于,我自由了。
我来到一所私立学校。原以为可以找个合适机会当教师,可惜没有。
虽然大多数是民师,有的是教学经验,有的连教师证也没有。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合格的教师。
他们比我强。
尽管如此,我没死心,仍然做着当教师的梦。
在四十二岁高龄,终于花了两年时间考个教师证。
可能是失败的事情上,总缺乏信心,其间的曲折让我崩溃。一个二甲普通话考了三次。三次换了三个地方,前两次都是二乙,那天考完第三次后,站在那座城内曲拱桥上,看着桥下流水,突然感到深深的绝望。
失败如此摧残人,越挫越勇的人都是什么样坚强的内心。
我固执地做一件未来不确定的事坚持,有什么意义?
好在第三次普通话终于过了。
准备实习上台讲课的时候,找了校领导。
他说“这个年纪了 ,要服老。你这年龄上讲台,学生都不爱听。”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但是我己无回头路可走,只能继续走下去。
又找了另外一个领导请他给我一个上台讲课的机会,他问“你是哪所师范大学毕业的?我无言以对。
“我什么师范大学都没上,连高中也没上,还配当老师吗?"他的提问给了我一个准确答案。
何必自取其辱。我蜷缩着内心对自已说。
几年后,辗转到江南,大别山区,希望寻找一次上讲台的机会。
但是,一一落空。理想改变不了现实,何况我要变现的不是理想,只是想给自已一次疗伤机会,哪怕只有一次,我的潜意识里那块伤就不会隐隐作痛,我曾经的失败就是偶尔的失误,都能证明:你不是那么差劲,你有资格当教师。
可惜没有。以前没有,现在仍然没有。
我每年带上我的教师证去九华山,会减一半门票价。
我是持合法证件却没有上课的教师,享受了当教师的待遇。我有点惭愧,感觉自己是假冒伪劣品。
我在佛祖面前那么虔诚地许愿,那么毕恭毕敬地跪拜,我想我的心意只有佛祖明白,只有佛祖怜我。
人生如梦。
我的教师梦醒,我已过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