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无罪,有罪的是人。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明明活着,却总有一种不应该活着的想法。”景深最想告诉他的无非是这样一个赎罪的姿态。
景深对着面前的“艺景”两个字,声音低沉地对着身边的非伽,“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不对,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是谁了吧”。他逐渐地转头,看着面前这个五官和自己有些相像的年轻人,他叫了一声,“哥”。
旁边的人愣了一下,随后看着他,“那又怎样,我是不可能承认的”。
“爸爸妈妈这些年很想你”,明知说这个只会让他觉得更讽刺,但他仍然开了口,过往的十几年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浮现在眼前。
往事无罪,有罪的是人。
“为什么?”
“你说呢,”,非伽呼吸加快,“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们”,他转过身离开,“也不想和你们再有任何关系”。
“哥,我欠你的,我会还的”,景深在背后像是发誓一般,对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在前面的非伽冷笑一声,“好啊,看你怎么还”。
“哥,那里好像有一只金色的鱼”,六岁的景深回头对着身后和他一样俊俏的男孩喊道。
“喂,别去,那儿水深”,前面的男孩依旧朝着更深出处走去。直到一股水流的冲击让他差点摔倒,他艰难地起身后终于害怕了,才朝着他哥哥喊叫。
从不远处跑来的景逸在身后紧紧地抱住他,两个人看着从高处扑打下来的水浪,惊恐早已占据了全身,只剩下景深的尖叫。
闻声赶来的是爸爸景禾,模糊地从远处跑来,他们伸出小手尖叫着,慌乱中他只记得他被抱着离开了水面,再一看,只剩下白茫茫的水面和嘶吼的水流声,让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银白色,他对于水的厌恶从那时开始。
他抱着爸爸的脖子叫着哥哥哥哥,不停地叫着,直到回到车里,仍然在叫,妈妈哭着不让他接近,六岁的他无法将这一切联系起来。但却不吃不喝地陪着她妈妈,直到她抱着他失声痛哭。
“哥”,睡梦中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年的水流声,汹涌,无情,永不停止。
他摸黑走到另一间卧室,开灯,一切如初,床上摆满了数不清的礼物,他站在床边发呆,每年哥哥的生日,爸爸妈妈总会来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深深啊”,不知什么时候,他妈妈进来了,正迷惘地看着他,他心跳忽然加快,就像以前骗她得了一百分一样。
“我饿了,我想吃番茄炒蛋”,他推着妈妈走出了卧室,在她洗碗时从后面抱住了她,比以前更瘦了。“如果哥哥还活着就好了”。前面的人身体怔住了,好长时间后回过头来,“深深啊,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也是从那一刻,他忽然下定了决心,他一定会将非伽带回来,还他们一个儿子。
他们不怪他,不代表他可以心安无事地过好他的一生,自责总是让他陷入对自己无止境的惩罚之中,被自己讨厌是一种实在痛苦的事情。
…………
郁唯一发现奶奶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先是躺在床上没有力气起来,直到无法进食,她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傻孩子,你做你的事情,奶奶身体好着呢”。
一日奶奶和她说起姑姑病了,喃喃自语地说起以前的事情,说起不给姑父借钱不是因为偏心她爸爸,而是那个砚台是爷爷嘱咐她守护好的东西,也是当时年轻守寡的她唯一的支柱。
她笑着说她去把姑姑找来,转身泪如雨下,那应该是她最后的愿望了吧。她不安地出了门,跑向那个方向。那是奶奶给她最后的遗言。
她把门拍得啪啪响,不等姑姑开口问她,她拽起她便往前走,“奶奶好像快不行了,求求你去见见她吧”她抓着的手紧紧地捏着她,有些不安地回头望了她一眼,满是不相信的眼神。
走到门口时,郁唯一忽然感觉心紧紧地糾了一下,不安的预感让她差点摔倒。她推开门冲进去,只看到了摊在床边的那双手,那是她对于死亡最直接的感受,身体不再有意志的控制。
她怔怔地望着那张没有血色的僵硬的脸,望着墙上的黑色闹钟,听不见任何声音,是姑姑的哭声将她拉回了现实,但她没掉一滴眼泪。
之后的几天里,她机械地穿上了丧服,头上多了一朵白色的小花,看着空空的灵堂姑姑蹲在火盆前烧纸,忽明忽灭,她仿佛又听到了奶奶在叫她吃饭。
“这孩子都没流泪啊”,来参加葬礼的领里街坊指着她悄声说,她姑姑一把将她扯进后堂,恶狠狠地盯着那些人,直到那些人心里发毛。
“娘啊,你怎么走得这样急,空留下孤儿寡孙……”哭泣哀嚎声回荡在灵堂前,郁唯一呆坐在地上。
守灵的七天,屋里的哀哭声不能停,七天后,当姑姑带着沙哑的声音希望她以后和她一起生活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摇头。
“奶奶不怪你,但我绝不原谅你”,她一字一句地说完之后转身离开。再没有看她一眼,她多想告诉她奶奶的苦衷,又觉得一切已经于事无补。
葬礼完成之后,她一个人回到黑黑的房子里,凭着习惯走到了奶奶的卧室,她呆呆地坐在床边,摸着床单,前几天还和她说话,在她生命中陪伴她的人一夜之间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之中。像一场梦,她想赶快醒来,黑夜中,她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已经忘记自己几天没有睡觉了。她忽然想找一个人说说话,翻开手机拨通了景深的电话,几秒之后温柔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景深,为何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你,为何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你却不能陪在我身边,甚至于连最简单的安慰都不曾给予,罢了,她扔下手机,蜷缩着身体靠在床边。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在清晨悄悄驶入风西镇,经过一个妇人身边时摇下车窗问路,之后像是受惊的马匹风一般驶过路口,拐入旁边的小巷。
非伽咬着嘴唇,修长的十指不住地敲打着方向盘。他抬起手准备敲门,还未用劲门便开了。他看到躺在床边的郁唯一,蜷缩着睡在床下,诺大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快步走过去,在那个黑白照片面前停了一秒,然后深深地看向面前的她。
他一步跨过去,伸出手来却又停在了半空中,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他皱了皱眉,随后伸手抱起她,将她放在了床上。褪去了清醒时的倔强与冷漠,此时的她像是一个孩子般在他面前躺着。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眼下的黑眼圈。
恍惚想起了第一次他见她时的场景,那时他是她的老师,她却不承认她是他的学生,他问为何,她红着脸不说话,直到后来她悄悄说,因为老师和学生不能谈恋爱呀,所以老师你要等我长大。明明是她害羞,他却红了脸,别过头。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直到他等到她和景深来到大学,然后他将画室迁移到她的城市。
阴差阳错她来到了他的工作室,没费任何心思地,她再一次来到他身边,从刚开始的愧疚到后来的眼中只有她,他才知道她对于他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哪怕他对着玉坠发誓要夺走景深的她,但,在那之前,他其实已经动心了。
只不过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淡蓝色的眼眸中再也没有了那团兴奋的火,有的只是对于过去的疏离,对一切似乎都冷淡的她,唯独在景深面前有着小女孩的心思与脾气,他看见得越多,心便越疼。
不是没有想过放下一切,可是他不甘心呐。
非伽看着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与别的女孩始终无法恋爱,原来从始至终,都缺了一种情在里面,因为他早已将它存放于一个人的身上,且孤注一掷地只想要得到她的回应。
郁唯一醒来后,看见了躺在她身侧的非伽,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非伽摸摸她的头,“还没吃饭吧”。于是一个天才画家别着衣袖来到了厨房里,他为她熬了南瓜粥,他记得以前她好像说过爱喝这个粥。因为是她,所以他可以放下姿态。
他扶她起来,喂她喝粥,她坚持自己来,他坚持不让。
“你不要让我想别的办法”,他凑近她耳边威胁她,她无力地喝下他喂的粥,“可能没有你奶奶熬得好喝”,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埋下头不再看她,揪着眉想抽自己的心都有了。
听到这句话的郁唯一,一瞬间眼泪忽然砸在了被单上,由味觉牵起的回忆,在她胸中氤氲翻腾。原来,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场景,她先是小声地抽噎,然后嚎啕大哭,肩膀一抖一抖,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晕过去。他也没去阻止,静静地看着她,任凭她将这一切心酸与委屈难过都哭出来。
哭完之后,他倾身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怕她逃走一般将她搂在怀里,摸摸她的头,许多许多的话最后变成沉默。
那天夜晚,陪着她一起哭的还有坐在屋外的景深,他的电话被他妈妈挂断了,后来给她打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听,猜想到应该是出什么事情了,打电话问纪姨才知道原来是她奶奶去世了,连夜开着车奔向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等着我等着我。
也许是天意,冥冥中他还是迟了,当他看到巷子口的那辆车时,他冷笑了一声。听着屋内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背身站在屋外,发誓那是他这辈子最难过的时候,他靠在屋外的墙上,抽了一夜的烟,他抽烟的习惯从那时开始。
他在那里站了一夜,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那盏亮着的灯。
非伽等到郁唯一睡着后,给她盖上毯子,自己在她旁边躺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唯一,以后就让我来守护你吧”
我对你誓言的期限,是一生,唯一你会给我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