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  这是一篇写在2016年的文字,其时母亲身体还算健康,如今,母亲已驾鹤西去。下个月是母亲离世两周年的日子,谨以此篇,献给我平凡而伟大的父母。】


早上,沒有听到母亲关门的声音,以为又睡过了头,揉揉眼翻身下床,拉开房门,见母亲的房门果然紧闭,心吓得“扑咚”跳到了嗓子眼,竟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沒有立即敲门,绕到阳台上偷偷朝母亲的房间看一眼,母亲好好的躺在床上,已经醒来。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才轻轻敲一下阳台边上玻璃门,装作云淡风轻的问一句“妈,今早咋沒出去溜弯啊”,“太热了,今天不想出门”。我说行便去卫生间洗漱。

母亲今年八十高龄了,每天早晨和邻居老太太相约一起出门玩一两个小时再回家,已经成了这两个月来的习惯。

昨晚半夜醒来,透过门缝见外间亮着灯,我起床去看,母亲坐在床沿,见我起来才说有蚊子睡不着,说以前一直没蚊子的啊。我燃了蚊香之后,回到自己床上,却再也睡不着,深深的自责。我不知道母亲为何不来叫醒我帮她燃蚊香,是怕吵醒我还是儿女大了之后有一层隔阂。

父母养育我们兄妹六个,父亲五十七岁那年撒手人寰,最小的我二十四岁,却感觉还是懵懂的年纪。失去父亲的疼痛伴随了我好多年,那时,对于父亲的离世,只有疼痛,沒有愧疚。现在落笔写下这些感觉的时候,依然不知道为什么。

父亲离世的第二年,一个似睡非醒的早上,父亲来了,我很讶异,问道:“爸,你在那边有钱用吗?”

“我不缺钱,只是住的地方太窄,翻不动身。” 父亲说。

我还沒来得及说话,睁开眼,父亲便走了。

待我完全清醒过来,我明白了,那是一个梦。惭愧的是二十多岁的我,真的还是个傻瓜一样的年纪。醒来确认是梦后,还有一丝丝的恐慌,我跑去问婆婆,婆婆伤感又略带欣慰的对我说:小啊,你爸给你托梦呢。

隔了好几天才告诉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隔几天,可能是怕母亲再度悲伤吧。母亲听了我说的梦境之后告诉我,为了把父亲和爷爷葬在一起,墓地是有一点点窄,因为沒挑好日子,一直沒找工匠用石头垒起来。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已弄得妥当,阴阳两隔,父亲再也沒有找过我。

直到现在,我还不懂,父亲为何只找最小的我。那个年代,不止父亲,相信绝大多数人的父亲,都严重的重男轻女。父亲是患肺癌去世的,直到他离世,我们都沒告诉他的病情,包括母亲。现在想起来,聪明如父亲,怎能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们善意的欺骗,父亲是忍着病痛也不出声吧。

父爱,无言。

母亲说在我岀生的那一刻,父亲狠心的端来一盆水,要把这小小的女婴溺死。病中的奶奶在房间里哭骂,妈也伤心的无语,后来父亲心软了。

谁知小小的女孩大一点之后,格外的比哥哥姐姐乖巧懂事,还会吹八面风,譬如父亲问筱最爱谁啊,一定是咬着耳朵说最爱爸;如果母亲问最爱谁啊,小女子定会让母亲笑靥如花……

尽管父亲重男轻女,就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每次父亲出差回来,总会有小小的礼物带给我,一个小假手表,一个带刀片的小梳子,再或者几个苹果,总之,我的童年,父爱不匮乏。

也许,骨子里,父亲还是重男轻女的。因为,父亲去世的前一天,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天,是腊月二十二,家里人都忙着置办年货,腊月二十三是母亲的生日。父亲,可能感觉自己日子不多了。父亲看房间只有我和他,叫了我的小名: “小,到我这边来烤火”  我关上门,坐在了父亲的身边。父亲拉着我的手,父亲的手,骨瘦如柴。父亲说了一些家常话,对我笑笑,虚弱的问我,知道为什么张姓人家不抚女孩吗。

我看向父亲,以前刚毅的眼神不见了,挺拨的身躯佝偻着,有些疲惫,我不解的望着父亲,只轻轻的叫声爸,我帮您揉一揉肩吧。

父亲慈爱的望了我一会,闭上眼,缓缓的讲述着。

以前,一个张姓人家,有一女。一天,这女孩去自家东边菜园子摘菜,遇到两个阴阳先生在说话,嘀嘀咕咕的好象说她家的那块菜园。女孩悄悄躲在一边听,原来这两个人在打赌,一个说她家这块菜园是个风水宝地,另一个则说不然。然后他们便说,插一个树枝上面,三天之后如果这树枝不枯萎说明一定是宝地。然后两个先生插完树枝就走了。三天之后,女孩悄悄跑去菜园,果然那枝树枝还青翠碧绿,她悄无声息扯下那树枝,若无其事的回去了。

转眼,女孩到了出嫁的年纪,父母就问女孩,女啊,你想要什么嫁妆,说吧,爸妈尽力给你置办。女孩一听,哇的一声哭了,说我什么都不要,别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沒有了,您们就把东边那块菜园给我吧,回去我还能一直种个菜,再不济也不至于饿死。说完,一直还哭个不停。父母见状忙说,这傻丫头,快别哭,不就一块菜园子吗,拿去就是。女孩止住哭,马上说,那您们立个字据吧,不然到时候哥哥他们反悔咋办。

家人想都沒想马上立了字据给了女孩,女孩这才破涕为笑。

女孩出嫁了。

忽然有一天,女孩的父母听到东边的菜园子锣鼓响场的,跑去一看,是女孩的公公去世了,葬在了东边的那块菜园子……

讲到这里,父亲疲惫至极,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他最小的女儿。

我也久久沒有说话,那个时候,我还真的不懂这些,也不明白父亲为何在弥留之际对我讲这个故事。

这个问题上,我沒有愧对父亲。一直,到现在。

也许,在弥留之际,父亲或许对他的女儿有一丝丝的愧疚吧,因为当年的那一盆水。

讲完故事的第二天,是母亲的生日,大哥二哥大姐一家还在往回赶路上,赶回来给母亲做寿。一早,父亲强撑着起来,坐在火盆边的沙发上,突然浑身不舒服,我们赶快扶到床上,父亲说话就不利索了,只听到模模糊糊的说怎么他们还沒到,三哥在近前,知道爸已经不行了,吼着叫我去客厅看时间,我腿发软,一脚也挪不了,后来不知道是谁看的时间,一阵慌乱之后,房间挤满了人,我的心象被钉了无数颗的钉子,麻木中,父亲永远的走了,沒有看我一眼,角落里,他最小的女儿……

葬礼上,看红色的棺木被土掩埋的那一刻,我应该嚎啕大哭的,可是,我没有,看山前的那一个水库,我想,有星星的夜晚,父亲的门前灯火如昼吧。我拼命的仰起脸,让山风,把我的忧伤如数吹走。我要让父亲,看见一个不哭的女儿。

母亲教了三十多年的书,父亲的离世,母亲也退休了。后来,每每提起父亲,母亲总会起身离去,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二十年,母亲是怎么过的,我仿佛没有过多的关注。年轻时的母亲,是个美人。有张年轻时的照片,长长的辫子,细长的眼睛,柔和清澈,穿一件白色碎花的偏大襟上衣,真的好漂亮。认识我们的人都说我们姐妹仨沒一个赶得上当年的我妈。在那个年代,母亲算得上是个才女,弹一手好琴,会识乐谱,歌也唱得好,还会编排舞蹈。

讲台上,母亲是个严厉的老师。私下,当然也是个严厉的母亲,小时候的我们,都没少挨母亲的小竹条。

随着父亲的离世,母亲也萎谢了。哥嫂们都成家了,却还在立业中,这家要照看那家要帮衬,母亲也失去了自我,更失去了昔日的光华。

如今,母亲八十高龄,跟普通老太太已无异,有时,我会莫名的心痛,如果父亲还活着,该多好。

前些天,一个朋友和我聊天,说他想到九华山,去隐居一段日子,还说人到了一定年纪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可以孤独终老。然后发过来一个他朋友的隐居图片,他说想效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只想说,如果内心不清宁,到哪儿都是喧嚣。人,总还是有责任有道义的。

他又讲了一些人在死亡之际的一些幻象,当然也许是受了网文的影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回道:我不懂那些高深的问题,我只知道,我八十岁的母亲,现在需要我的关怀,而且是贴心贴肺的关怀。

1962年父母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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