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塘
瓜娃子叔是有名字的,但是也不知道父辈谁因何给他起了这么一个绰号,他的原名就没人叫了,后起晚辈自打记事起,跟随长辈叫他瓜娃子叔,或者直接称瓜叔,他也就叫惯不怪,听之任之,谁叫他都应声。
尽管如此,他人并不瓜,也不闷,生得人高马大非常健壮,一人能吃两个人的饭,五十来岁,仍然力大无比,一些年轻后生也敌不过他。
瓜叔有一对亲生儿女,后来他苦命的弟弟车祸惨死,弟媳吴婶改嫁他乡,小脚陈婆悲痛之余,死活不让吴婶带走还不满周岁的孙女,自己年迈又颠着一双“三寸金莲”小脚,瓜叔便接替弟弟,收养小侄女为养女,视侄女如同己出,倍加疼爱,养大成人,遇一户合适人家,分文财礼不收,厚嫁出门,。
穷山僻壤,十里没有半里平,山洼洼,沟卡卡开垦的土地广种薄收,任何额外的经济源头都没有。好在漫山架岭有有着世世代代砍伐不尽的松树,除了盖房子,剩下只有当柴禾烧了。
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到户,国有林也分片划分承包给了个人。但是这个时候,山上的参天大树,已经被采伐的只剩能做椽檀的树木了。政策出台,封山育林,禁止私自采伐。
村里有个专门盗运木材的木头贩子,在山外联系到收购下家,回村暗地活动左邻右舍偷着砍伐,差不多够一汽车后,趁夜深人静,叫车现场收购,私自贩运。没有文化,也没有手艺,凭借一身好力气的瓜叔,看到这无本生意来钱快,便成了专业偷树卖树的“偷树贼”。
自己山上的松树砍伐殆尽,他经常三更半夜,摸黑爬山偷伐别人承包林里的松树。好在周围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闭着眼他都熟知哪条路段有坑哪个拐弯有石榫,所以有没有月光根本不影响他的夜间行动,漆黑的夜晚更利于他所从事的职业。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个暗无天日的凌晨,贪心的瓜叔睡了一觉醒,职业病又犯了,摸黑起床,拿着他的刀子锯,走大路摸到邻村一户人家的屋后阶塄上,锯倒两根上好的六米椽,一个肩膀一根,掮起来刚走到人家房山壑,就听屋里一个男人高声大喊:“谁?”做贼心虚,又舍不得已经到手的木头,仗着一身蛮力,瓜叔仍旧掮着那两根二百多斤的椽朝大路走去。心想:只要转过房山壑上了大路,你就是空手也赶不上我。
结果,脚下踩了一粒石子,紧张且负重的身子一歪,连人带椽跌落山墙外的高阶下。跌落过程中,两根六米长的木头前后正好架在阶塄外的两棵杨树根上,他的两只手还抱着肩膀上的木头,头却死死夹在肩膀上像夹杠一样的木头之间,整个人就悬在空中,任凭怎么挣扎,头还是无法从木头中间脱离出来。屋子里的人却迟迟不出来。为了活命,瓜娃子叔用尽力气呼救,最后才在这户人家男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从两根木头中脱身。得救的瓜叔窘得面红耳臊,支支吾吾没一句成型的话,杵在那儿一个劲地搓脖子。那户人家的男人经常见他,知道他的名声,责怪中带着关切说:
“看你危险的,偷我两苗树也不值啥钱,我要不在屋,你这小命今晚就没了!”
被偷的人多了,村里有不偷树的生气也是不服气,举报林业部门,在瓜叔他们这么常年以偷树为生的人家里搜出过脏物,罚过款,受过教,事后仍然重操旧业,屡教不改。
以偷树为生的瓜叔经过多年省吃俭用,的确攒了一点钱,这才给长大成人的儿子娶了媳妇。
瓜叔儿子遗传瓜婶,比漂亮的儿媳妇整整矮一头,还瘦弱,别说两根六米长的椽,就是七八斤重的镢头掮着挖一天地他也吃不消。
怕儿媳妇嫌弃儿子,讨个欢心,儿媳妇过门不久,瓜叔就把经济权交给儿媳。后来每次从木头贩子手上领到钱,拿回家就递在儿媳手里,自己一分钱也不留。有好心的人曾经劝他:“兄弟呀,你也是黄土拥到脖子上的人了,不给自己藏些家底,留条后路,《墙头记》你不是没看过,银匠还有一个好朋友,你有啥?一旦老了挣不来钱,病而痛躺上床上的时候,看你咋办?”瓜叔乐观地说:“没事,我一辈子啥病没有,再说,你也看到了,我那娃子要力气没力气,要本事没本事,媳妇也看不起,我把钱给她,也省得她说不是,不然,她还怀疑我把钱都给女子了。”
不知是说漏嘴还是邻居编排,不偷树,瓜叔每天起的非常早,无聊靠在儿媳窗外哄哭闹的孙子:“我娃乖,饿了快吃奶,你不吃你来吃啊!”
传开后,有些爱开玩笑的人见了瓜叔便取笑:“瓜娃子今早没去吃奶?”
木头贩子被捕入狱那晚,瓜叔用架子车拉了三十根六米椽,在上湾没有人家的公路上,和其他偷树贼一道,等木头贩子一根一根量长度和头径粗细,点完数后正准备装车,一辆林警巡逻车出现在公路拐弯处,偷树贼个个闪身钻进路边比人还高的包谷林里跑了,瓜叔只跑了两步,舍不得他刚买的架子车轱辘,回转来,单身匹马,用肩膀扛起架子车一头,把三十根木头齐刷刷掀翻在路面,掮起他的新轱辘,在警察跳下车前的一瞬间,豁开包谷林,把身后的警察甩开,一溜烟不见了。
没人收木头,瓜叔失业了,不过他也不会闲着,五口人的责任田种得有条不紊,槽上还喂了两头大肥猪,闲暇四处打零工,一年到头收入也不赖。儿子呢,还不如一个雇工,在家哪里也没去过,有这么一个健壮如牛的父亲,他也不用去。
瓜婶天生笨拙,一辈子啥事不会做,啥事也不管,十足一个吃闲饭的,因此没少受媳妇的白眼辱骂。更可气的是,偶尔媳妇为了“孝敬”会挣钱的瓜叔,送一碗“好饭”过来,瓜叔不饿的时候,会把饭让给瓜婶吃,媳妇在隔壁听到,就打发不谙世事的孩子过来,从瓜婶手里夺下饭碗,还学着母亲的语气说:“把饭给我爷吃我爷还能挣钱,给你吃你能弄啥?还不如喂给圈里的猪,猪还能长几斤肉哩!”
瓜婶得了乳腺癌,病发的时候,瓜叔手上没有一分钱,问媳妇要,媳妇不给还抱怨:“自从我进你家门,你儿子挣过几分钱?我也没本事,挣不来钱,要钱寻你儿子去。”瓜叔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你妈跟我一辈子,吃也没吃啥,穿也没穿啥,加上你小妹子给我引了三个娃……唉,到老咋就得了这个冤孽病?!”
养女知道后,把瓜婶接到西安,做了奶房摘除手术,但是没过三年,瓜婶还是因癌症复发去世了。
瓜婶死在腊月二十七,那年腊月小,二十九就是大年三十,儿媳嫌放的时间长花钱多,硬生生把瓜婶安葬的日子定在二十九,那年春节,全族人顶风冒雪把瓜婶送上山,在瓜叔家坐席过的年。
瓜婶死后,瓜叔空房寂寞,瞅了一个寡妇,想接回来做伴,儿媳听到死活不依。说瓜叔要娶个老婆回来也行,从此与瓜叔一刀两断各过各的,瓜叔头痛脑热不要指望她伺候,将来百年大事也跟他井是井河是河。
无奈,瓜叔取消了娶老伴的念头,村里却流传出一股绯闻:说是瓜叔隔三差五出入在寡妇家里,儿媳为此把寡妇断在路上骂了个狗血喷头。
也就在那段时间,瓜叔得了“昏病”。每年都要犯一两次。犯病时,突然倒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不醒人事。短则几分钟,长则一两个小时,苏醒之后和正常人没有两样,问他刚才怎么了,他也不知道。
得了“昏病”的瓜叔没有看过医生,甚至连一片药也没有买过。媳妇儿子从来也不过问,就跟没事人一样。
这一次犯病,是瓜娃子叔去给包谷锄草,出门也没一个人看见,但是,当人发现,他头下脚上栽在水渠边,面色铁青,鼻子、嘴角少许血迹已经结痂。
但是,他的一手里还握着四个破碎的野鸡蛋,另一只手抓着几根草,全身爬满了苍蝇和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