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声响
从夏夜的蛙声说起吧。
一入六月,麦儿黄,雨水多,眼见着南河的水就涨上来了。原来水洼里的一堆堆白囊黑仔的青蛙卵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蝌蚪、长成青蛙,绿着身子,白天藏匿在水草里,一等夜幕落下,就把腮边的颊囊鼓起,“呱呱”地亮起嗓子来,肚子里那个“扬声器”把这蛙鸣成倍放大,让隔着几十米、几百米外地方的人听起来也如临现场。尤其是一场涝雨过后,地面泛着湿气,河水涨出一截,村中的低洼处也生了水塘,河水里的、池塘里的青蛙就比着赛,再加上那新生出来的一群小青蛙也成了这“合唱队”里的生力军,稚嫩和雄浑的音色混在一起,高高低低的,那“合奏”就整夜的停不下来了。
傍晚凉风起时,场院上纳凉的人听这蛙鸣是乐声,是伴着夜聊人的背景;河水里洗澡的人们也乐得听那“蛙声一片”,和诗意、和曲乐有着共鸣。可收麦、打麦的劳动把人累得想要倒下就睡去的时候,这青蛙的叫声就让人颠来倒去地睡不着了。蚊帐里闷,火炕还热着,让身体靠着墙吸一点凉气,墙一会儿也热了,把蚊帐边揪起来,平放到窗台上躺下去,那窗台一会儿也热了。耳朵里又满满的聒噪,远处是青蛙合着力的一齐叫,帐子外贴近耳朵的地方又是蚊子寻不着食源时的“嗡嗡”乱嚷;夜半的风吹起树叶,偶尔的一只蝉飞起,也“吱”的一声过去,声音划过夜空……
到了中午,想靠午休解一下乏的人们又被那蝉鸣声烦扰着。越是太阳照得猛的时刻那蝉的鸣声就越是响亮,它们一律地直着嗓子不停歇,像是受不了阳光的热。实在抵不住那叫声的人就起来找声音的来头。冲院中、院后的树上,园子篱笆上看得着的地方舞一阵扫帚或是棍子,看着有几只蝉展着薄翼飞走,便放了心回屋去。但不出多长时间,新的响声又像粘在了窗外。
这蝉的叫声也不同,手里做着事情的时候,那声音进到耳朵里也还算好听。有一种叫做“大盖子”的,黑大的身体,鼓起的眼睛,把圆的肚子紧贴在树干上,叫起来声响、音长,这种蝉有着持续长鸣的力量,有的时候会不间断地挑着单一的长音数分钟地叫下去,鼓疼了人的耳膜;有一种被我们叫做“莫枝(音)”的,身型小巧,发着“吱吱”的叫声,短促、柔和,在乡村里就比较讨人的喜欢;叫“福得喽(音)”的,品种罕见,叫的声音也婉转,总是躲在枝叶浓密处,很难见到真颜;还有一种被我们喊做“呜悠哇(音)”的,叫起来有韵律,前音高亢、尾音飘渺,属蝉鸣中的奇绝之音了,这种蝉总落在树的高处,也难觅真面目。
在夏天自然的合唱里,蛙和蝉是自觉的领唱者,有着覆盖其他一切声音的能量。风吹麦浪的声音,蜻蜓在河面上点起水花的声音,蝴蝶在花蕊上吸取花粉的声音,小鱼儿浮出水面吐出泡泡的声音都在这蛙与蝉的强力声响中隐去,被遮掩在了夏天无边的热里。只有黑云、闪电和雷鸣才能当了它们的休止符,让它们暂时松懈了身体去休整一下。
秋风起时,树上仅有的几只寒蝉偶尔还会有几声响,像退场前的谢幕。
黄豆鼓起的豆荚开始撑破毛皮,豆子“卡巴”一声弹射出来,划出漂亮的弧形,掉进地里;玉米饱涨着子粒,从紫红色的璎珞处“嘶嘶”地撕碎包叶,吐出黄的粒子来;花生的圆形叶片失了水份,“簌簌”地剥离本体,掉落下来,围护在根系处;“小孩拳”、“野葡萄”红色、紫色的圆形果实“噗噗”地跌在硬的山石上,翻滚出些随机的花样……万物都在收敛中,急着把果实、把种子放进自然的怀抱里。
清晨在露水或白霜中醒来。露珠在狭长的叶片上滚动的轻音,白霜在太阳的烘晒下化融去的细响,野山菊黄的、紫的、白的花瓣掉落时的叹息,长的芦苇成片的在经霜时弯下身子时的低泣...…
秋虫在草叶间体验着秋色加深时的畅快。草叶疏朗,蚂蚱们的活动空间扩大,与土地的颜色基本相同的小蜢蚱体态灵活,弹跳力极强,一点支撑就蹦出去,在一片叶与另一片叶间飞窜;油蚂蚱的身体已失去绿色,变得枯黄或灰褐,打不起精神的样子,行动放得缓慢;螳螂身上多层的翅已散乱,有的就僵在一个姿态上不再伸缩,长脖子伸得更高,在草叶间的身体晃动着。蛐蛐却叫得欢,藏在哪棵草下的地穴里,弹奏着自创的曲子,发着重音,音调起伏,有风琴拉起或口琴吹起时的效果。那些还算稠密的草丛里有着一个丰富的昆虫世界,瓢虫、蛉子,黑的、褐的,顶着长的触须的、长着三角形头颅的……都在跳、在飞,在交错着身姿互相探问,好像在做着一年告别前的最后告白。
风大起来。开始还温情脉脉地透着凉爽,仿佛为犒赏经历了酷热的人们。然后那风力就不断加强,毫无遮拦的浩荡而来,声音也凄厉起来,树的枝叶整个地抖动、飞舞,互相地抽打,凌厉地飞起时带着尖锐的哨音。叶子“刷刷”零落,在冷风里飘出几重的弧线后,铺满了地面。深秋的草也柔弱,被岁月风干后,也加入了这场秋风的和鸣,一顺儿随风倒去,“呼啦呼啦”地让身体伏下,草叶也一批批地从某个脆弱的部位“刺啦”折断。山谷里也起了风吹过时的回音,和它的本音在山脊间相撞,合成的音效就更加饱满,有着无限的张力。
孤鹰开始在这样的天际间登场,翅膀全然展开,孤寂地在山野之上盘旋、俯冲,翅膀快速的带起空气,“呼呼”声起,召唤着寒冷的到来。
那风可就完全放肆起来,刮起来连着几天不停。这样的风带着寒气,呼啸、呜咽,拖着长音,钻进每一个可能的空间和缝隙里。路面上所有的树叶和细草都被风涤荡干净,吹到了不知什么样的远方。人家房顶的瓦片也被这风给揭下来,跌个粉碎,整个的烟囱有时也会被刮倒。平房上放粮食的囤子就要警着醒了,用大的石块压着,还要时时地探头照看,提防着被风给掀翻、吹走。光了叶子的树就在风中站立,秃的枝条狂舞,成了那风的“合声器”。
如果雪来了,风就肆意地玩弄起那六角形的花儿,把人家从半空中平着、斜着、甚至是拐着弯儿、打着旋儿地吹,或者用它们填平深沟、浅坑,给走路的人们制造出“扑哧”掉落的陷井。有时候就直着把雪花往人的脸上、眼睛里吹,硬把那本来的柔软身段变成锋利的刀刃一般冰冷、坚硬。狂风和暴雪制造的声响,铺天盖地地灌进来,把村庄完全地罩住,再厚的屋墙也挡不了它,人就整天整夜地闷在那种沉重、那种哀鸣里拔不出去。
别的声音都冻住了。只剩下阳光在雪停后很长一个时段后融化积雪,雪层“扑啦、啪嗒”地断开;房瓦下挂着的冰凌“咔嚓”掉落,碎片敲击着地面;厚的窗花把“山水”、“花草”融去,化成水流“嘶嘶”滑下玻璃;覆在草垛上化成一薄层的雪带着冰边儿整个地倾下来,“哗啦”落在地上……
野地里的动物们该进洞的都进洞了,该冬眠的都冬眠了。只有家禽、家畜们在干冷的日子里发出些动静。鸡们羽毛疏落,眼睛盯着地面,“咯咯”啄食时,脖子处发出“呱呱”声;狗的叫声也少了许多,偶尔地“汪汪”两声就夹起尾巴讪讪地走了……还愿意给人们的生活添些生气的就只有麻雀了,它们依然嘈杂,这些群居的精灵一群群地在树丛间、墙头上快速地起落,有时就扑向地面,警惕地张望、高频率地点头、“叽叽喳喳”地商量着什么事情。乌鸦着身黑衣,也会在这样的天气里站在树的秃枝上卖弄嗓子,“嘎嘎”地喊出些更深的寒意来。
人声也懒懒的。人们就闷声地劳作。门栓拔起的“哐当”声在寂寥的冬晨被空旷的空间传出去很远,扫帚扫向地面的“沙沙”声,铁锨铲下冰层的“咣咣”声,斧头劈向柴火时“吭吭”地响动,火苗生起来时“哔哔啵啵”地燃烧……声音也在冬眠的日子呀。
忽然地,鸟儿的叫声就明媚起来。燕子的“呢喃”先报了春的到来,它的尾尖剪过柳条, 呼唤着同类的聚会;和麻雀不同,大山雀脸上带着白斑,叫出“叽——”的长音;黄莺拖着长的尾巴,很稀罕地出现在山间的某个时刻,“哇”声里带些混音;喜鹊在这个季节里也叫得欢快,“喳喳”地落在梧桐枝上,左瞧右看地隐在紫色的梧桐花里;还有一种小蜂鸟,小到拳头一握就可包住,隐在枝叶间,或就藏在那些花树的花朵间,发出细小的叫声……在花与树的背景里,这些鸟儿张着翅,各色的羽毛融在春天的色彩里……
阳光温暖,山色迷蒙,风温柔地抚面,在山野里静立、平坐,或者干脆躺下,让心跳平静下来,侧起耳朵,你才能捕捉到那些声响,但是你不知道那些声音来自哪个具体的位置,来自哪个真实的虫体,你就在那儿转身、扭头。刚想在一丛茂密处驻足细听哪儿有虫声,“扑剌剌”一只鸟儿又划过去,让一片草独自晃动,它却已无了影踪。远远的,野鸡也发着立体的“嚯”音,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处在仓皇的逃窜中。你刚想移步,一只蜥蜴又四爪并行,摇摆着尾巴“沙沙”地从你眼前的地面爬过……山野里满是细碎的声响。“嚯嚯,嚯嚯”,这边草丛里的小春虫婉转着嗓音刚唱几声,“嘟嘟,嘟嘟”,那边地堰上不知什么虫儿也把歌儿扯开几下。小甲虫飞动、爬行的响声轻微得需要你屏气去寻,那种被叫做“屎壳郎”的金龟子披着厚甲,顶着硬须,浑身黝黑,低着铲状的头,滚着粪球与泥土摩擦出些轻响……
花开也有的声音吧。那些紫的、蓝的、黄的、粉的,那些盏状的、盘状的、筒状的,那些隐在草间、长在地面、擎在枝头的花朵,就那么绽开。肯定会有花萼“噗噗”展开的声音,花瓣“嘭嘭”打开的声音,花蕊“咻咻”吐露的声音,哪怕是一丝丝、一点点,肯定会有的。也会有草长的声音、树的叶子吐出芽儿的声音,播下的种子从泥土里鼓出来的声音,它们都在这春的气息里汇聚。蜜蜂也来了,“嗡嗡”着振翅,长时间在盯在一朵花的细蕊上,让花粉裹满足面;蝴蝶当然也是这个时节的主角,翅膀开合,发着微小的声波,让花纹和斑点装饰出绚烂的图案,翩然的身影搅动着春色。
春潮就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这自然的交响也近乎雄壮了。
再过几日,杜鹃鸟把“布谷”的叫声从远处的山野间传来的时候,春夏相交,季节轮回,万物周而复始,我们就准备着去迎接新蛙的鸣声了。
2017.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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