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棺人
一
宜庄,位于安徽省南部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里地方不大,交通不便,在这里生活的人口也只不过百十来口,但是这里却经常有外人出入,而这些外人来到这里不求别的,只为一口棺材而来。
我曾在宜庄生活了八年,那是我最纯真的孩童时代,无鬼无神,无忧无虑,后来上了中学,我就随着父母搬离了宜庄,去了城里。
偶尔有一次,我在市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书,上面却对我曾经生活过的宜庄做了详解,宜庄,其实就是义庄谐音过来的,解放以后,为了好听,才改成了宜庄,它在明清两代原是一个义庄,是专门存放死人的地方!而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守棺人的后代,外地人对这个地方都比较忌讳,很少会有人来!除非求棺,所以这里渐渐的就与世隔绝了起来。
我的父母都是军政干部,工作很忙,便把我丢在了土爷爷家养活,土爷爷是宜庄的原住居民,从小就生活在宜庄,他的脖子上有一块很长很深的刀疤,一直连到肩膀上,像一条肉蛇一样,耷拉在身上。
这位土爷爷并不是我的亲爷爷,他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当年奶奶带着怀有身孕的妈妈逃难到宜庄,是土爷爷收留了他们,时间久了,奶奶便留住了下来,这一住,直到死她都没离开过宜庄。
奶奶和土爷爷住在了一起,爸爸和妈妈似乎也默许这件事,爸爸知道了我们的下落,他也很少过来,直到我出世都没有见过他,后来妈妈生下我之后也被爸爸接走了,住进了军区大院,把我留在了宜庄,或许故事应该从这里才算开始!
二
土爷爷的家是住在宜庄的最前端,共三间草房,有一间草房的屋前还种有一棵紫檀树,树上挂有一个白纸糊制的灯笼,刮风下雨时便收到屋里去,天晴时又会挂出来,常年如此,时间久了,灯笼破了,土爷爷便会重新再做一个挂上去,他是不会让树上空着的。
这棵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紫檀树,就这样托着白纸灯笼站了几百年,我不知道土爷爷为何要这样做,等我记事的时候,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了家里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土爷爷是一位打棺人。
每次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土爷爷的刀疤都会发红凸起,一直连续很多天都是这样,土爷爷的脸看起来很丑,很吓人,我想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适合干这种营生吧!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坏天气一直持续到下午,我闲着无聊,便从后院跑到前面的紫檀树下玩耍,我突然发现在屋前的石阶上放着一碗带血的米饭,我就蹲下来喊爷爷、爷爷快过来,米饭流血了,米饭流血了。土爷爷听到我的喊声,便小跑了过来,他并没有和我一样蹲下来观察带血的米饭,而是将树上的白纸灯笼给取了下来,将灯笼摔掷在地,用脚去踩,当时我感觉好玩,也忙着帮爷爷踩灯笼,不知爷爷从哪里找来的一双筷子直直的插在了带血的米饭上,爷爷让我去取一碗水来,他从兜里摸出了一枚圆形的铜钱丢在碗里,然后浇在了筷子上。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叫“定棺”,带血的米饭是雇主放的,所谓的雇主就是家里将会有人“过身”的人,“过身”也叫“过背”也就是去世的人,但是雇主又不能在家人未过世之前去打制棺材,只能用一碗带血的米饭来提示着打棺人,家中需要一口棺材,至于棺材的材质和大小,全都从这一碗米饭中体现出来,民间有“一桕二杉三梓楸,槐桑枣榆是中流,楝树不做寿棺用。”
如果雇主是需要材质好的棺材,那当爷爷的水浇筷之后,米饭是不会化开的,因为这是专门用糯米煮熟的米饭,遇水是不会开的,如果需要材质一般的棺材,那么这碗米饭就会自然开一小缝。而爷爷让我取水过来,他往碗里丢下一枚铜钱,这叫买水,向阴间买水来浇血饭,这是规矩。
爷爷是打棺人,这种营生是最“见不得人”的,也不能到处去说,不能和其他的买卖生意一样,可以到处吆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屋前的树上挂一白纸糊成的灯笼,告诉过往的人这里打制棺材,一旦接到丧事,爷爷便会立刻将白纸灯笼取下,踩碎,必须要踩碎,不能用火去烧,因为这样有可能会“引火上身”,在棺材未成型前,是不能见火的,白纸灯笼的残肢也不能去清理,要在紫檀树下任它风吹日晒,他取下灯笼的这一段时间内也是不会再接第二家了。
三
前院的那间草屋爷爷很少进去,我进去的次数那就更少了,一把大铜锁牢牢的咬住了两个门闩,每当爷爷接到活的时候,便会把我送到隔壁的李婶家待上几天,直到棺材打制成功,雇主家里丧事办完,我才能回去。
从爷爷接到活开始,他便开始了忙活,一早就换上了一套黑色无纽扣的衣服,里面穿上一件白色的衬衫,鞋子必须是黑色布鞋,他白天紧锁大门睡在前院的草屋里,只有到了晚上他才会开始着手打制棺材!(前面我说了,这种营生见不得活人)我也会在这个时候偷偷的溜回去看爷爷在做什么。
晚上大概七点钟过后,爷爷便会起床做饭,白天是不能生火的,简单的吃完饭之后,透过门缝我看见爷爷从一幅画后面拿出了一本小册子,上面落了少许的灰尘,还有一个“瓷娃娃”的塑像,把塑像放在案上,点了三根香拜了拜,这时爷爷向身后瞅了瞅,似乎也发现了我,便说:“既然来了,还不进来!”,我低着头悻悻的推门进去了。
爷爷递给我三根香,让我学着他做,也对着瓷娃娃拜了三拜。
爷爷说:“既然干这行,就要守这行的规矩,世间万物,生者有道,无规矩便不成方圆。”
拜完之后爷爷接过我手里的香插在瓷娃娃面前说:“小子,知道这是谁吗?”
我摇摇头!
“这是白起,我们这行的祖师爷!外面的人大部分都认为咱这手艺是木匠,都认鲁班为祖师爷,其实不然,咱这是营生,白起才是咱这行的祖师爷。”爷爷又重新翻看了那本小册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本小册子叫《百棺谱》,类似于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一样,只有资深老的打棺人才能拥有。
四
爷爷告诉过我说,虽然打棺是一种营生,但干他这行也有规矩,叫三不打,一不打恶人;二不打孩童;三不打婚期时的新娘或新郎,这三种人爷爷是从来没给打过,这也是祖师爷口传下来的规矩,子孙们一定要谨记师训,不能破了规矩。接下来就是选木材了,爷爷的水浇筷并没有使血米饭化开,说明雇主需要好的材质,爷爷带着我从后院的墙角里搬出了十块打造好的上等木材,因为棺材又被人叫作“十页瓦”“十大块”,需要十块木板打制而成,所以爷爷每次都预留十块放在墙角,当然听爷爷说,原先也有用十二块的,这叫十二元,只是这种手艺不常见,就连爷爷也都只是从《百棺谱》上看过而已。
在一条破旧的长凳上爷爷陆陆续续的摆上了打造棺材时用的工具:锯子、斧子、钻子、凿子、量尺和水卷尺,这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他搬过一块半圆形的木板放在长凳上,摆摆手让我离他远一点,因为他要下这第一斧子,打造棺材的第一斧子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可以预知将要“过背”的人所剩下的寿时,也叫一斧知寿元,爷爷一斧头砍下去,他会看一眼第一斧头的木屑飞出多远,越远就说明将要“过背”的人寿元越长,其实在长也不过三五天,“过背”的人在弥留之际就会被亲人转移到灵床上,俗称“挺丧”,这时亲人便可出去找人打造棺材,准备后事。
爷爷忙活的时候把我送到李婶家是有原因的,因为爷爷要为“过背”的人陪葬,所谓的陪葬并不是要爷爷陪着“过背”的人一起下葬,而是当棺材打造好之后,爷爷要一直跟葬,直到棺材埋到地下,棺材上的两颗主钉需要爷爷亲自钉上去才能下棺,所以爷爷称这为陪葬。
五
爷爷这大半生打了不少棺材,连他自己的都打好了,每个打棺人都是如此,找最好的木材为自己打造一口棺材,但这种棺材的头部和尾部是不能上油漆的,只有进入了“挺丧”时期才可以上漆,土爷爷的棺材原是一口上好的檀木打造而成的,这种棺木就连普通有钱人家都不曾使的,一:太过于昂贵,二:手艺也非常复杂,因为檀木本身木质较硬,不好下斧,在昂贵的基础上,不敢有丝毫的浪费,所以每一斧子都特别的用心,爷爷的那口棺材我没有看见,因为奶奶的过早去世,爷爷就让给了奶奶睡,他自己到现在还没有个像样的棺木。
爷爷这次接的活是隔壁镇上的三骡子,三骡子是他的绰号,原名叫许立三,生前是一位屠夫,屠夫的后事其实办起来非常复杂,一旦出现差错,死后就不得安生。
尤其是他屠宰过的牲口,爷爷说这些牲口都在阴间等着他,只要他去世,到了阴间,这些牲口便会去咬他,所以爷爷说这事办起来非常复杂,当然打制棺材的费用也会高出很多倍。
首先要弄清楚屠夫生前是以屠宰什么牲口为生的,三骡子生前是屠宰猪的,所以爷爷需要雇主提供猪血,并且是刚杀的猪身上的血,用这猪血兑上黑色的油漆,漆在打好的棺木上,并且拿刀的那只手必须要用红布包裹起来,这样就可以下去哄骗那些牲口,谎称自己的手被砍掉了,瞒天过海来换去安生,给后人留一安慰。
六
后来在我十多岁的时候,便离开了宜庄,妈妈和爸爸本来也要把土爷爷一块接走的,但他说什么也不离开,他说:“我这个营生自祖上传到我手上,好几百年了,可不能在我辈给丢了,尤其是规矩。”
爸爸妈妈知道拗不过他,也便随他去了,后来在我高考那年,爷爷“过背”了,我没有回去。
爷爷的檀木棺给了奶奶睡,他临终前要求爸爸一定要给他找一个带有檀木打制的棺材,哪怕只有一块檀木也行,因为他怕下去了,给祖辈们丢脸,祖辈们会不认他的,爸爸知道这个事后,特意从其他地方给他订制了一口上等的全檀木棺材,好让他安心去见祖上。
往后的几年间,我曾偷偷的瞒着爸妈回到宜庄,宜庄的变化很大,村里修上了水泥路,爷爷家原来的那三间草房也不见了,现在盖起了两间小平房,但是我发现屋前的那棵檀树还站在那,树上依然挂着白纸糊的灯笼,我好奇的进了屋,看见了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手里正拿着卷尺,用心的量着木块的长短,我没有打扰他,在我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我看见了爷爷那慈祥的画像挂在正中堂上,他的伤疤依然还是那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