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洞房 下
琵琶声绝,他才听出,这一曲从升帐、点将、出战到鸡鸣山小战、九里山大战分明是一段“十面埋伏”。从来女子演奏这曲“十面埋伏”总嫌阴柔有余,刚猛不足,难以体现楚汉交兵,垓下大战,霸王自刎乌江等等壮阔情景。但今日乔天渊听如墨奏来,不但气势激越悲凉,更有一股哀婉之情。
如墨双手捧了琵琶,从“邀月亭”中一步步走下来。今日的如墨竟然不再向“西陵侯”行礼退避。自进侯府以来,乔天渊还未如此面对过如墨。月色朦胧中,他忽然觉得是苏素素向他走来,那一身新娘的衣服上还带着斑斑血迹。再定睛看时,哪里有什么苏素素,不是朝思暮想的如墨么?
“侯爷今日大喜,怎么得暇?”一样的圆润清爽,似冲淡了乔天渊心中的一片血色。
乔天渊只盼就这么一直听下去,再不顾什么侯爷还是影子。
“侯爷既有雅兴,我就再奏一曲。”不等乔天渊答话,如墨随地一坐,调柱弄弦,自顾自弹了起来。
“大漠烽烟起,四野暮云合。将军出塞外,百战定邦国……”乔天渊听到“百战定邦国”一句,不由想起苏素素那句决绝的“苏定邦之女,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心绪登时一阵烦乱。苏素素的尸体还在新房中,明日可如何收场,自己又哪有心情在此听曲。温天扬、左长威、苏素素、如墨,众人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如墨的声音在耳边飘渺来去,只剩得一片苍凉。
忽地如墨的声音拔高,“……九死何所惧,碧血化涛歌。不在阵前殁,奈何魂断在故国。”其声凄然悲愤。乔天渊不由一惊。就在如墨唱出“故国”二字时,琵琶四弦齐断,如四支利箭直射乔天渊。
今夜变故迭生。乔天渊万万没有想到如墨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会突向他出手。这一惊更甚于方才苏素素的出手;而这四弦齐发,又甚于苏素素的分水峨嵋双刺之一击。乔天渊卒然之下,左掌在胸前划个半圆,右掌挥出。他方才一掌打死苏素素,如今虽变故陡生,但怕伤了如墨,仍只使了三成力道。
二人距离甚近,那琴弦又如离弦之箭,乔天渊一掌击得两根琴弦偏开,一根琴弦倒飞,却觉得胸口一痛,还有一根琴弦由下向上刺入他前襟衣服中。方才与苏素素相斗,他衣服已被划开几个大口,又加上这一击,前胸衣服尽裂,怀中东西洒了满地。
乔天渊一愣间,听如墨一声低呼。那根被他反震回的琴弦已直直穿透如墨肩头。他一纵上前,扶住欲倒的如墨。如墨眼光却不看他,直直盯着从他怀中飘落的一方丝帕。那淡绿的丝帕上殷红数点,恰似绿叶丛中嵌着数朵红花。
乔天渊心中纳闷,如墨既然能发出如此凌厉的琴弦,内功当然不弱,怎会连自己以三成力反震回去的一根琴弦都挡不住?他一搭如墨右腕脉搏,觉得脉搏若有若无,既弱且乱,不似身有武功之人,否则肩头受伤不至如此。
如墨却猛地反手抓住乔天渊左臂颤声道:“你……你不是温天扬,你是……乔公子……”
乔天渊心乱如麻。他是重然诺之人,既答应左长威做温天扬的影子,自不能向外人吐露。但眼下如墨一语道破,无奈之下,只得微微点了点头。
如墨喃喃道:“错了……错了……全然错了”她忽地象想起什么,伸手在怀中摸出一颗药丸递过去,急道:“乔公子,快吞下,琴弦上有毒!”
乔天渊果然觉得胸口的伤口处一阵麻痒。他接过药道:“如墨姑娘,你的伤要紧,先服了吧。”
如墨催促道:“我已服过,快,快,来不及了!”
乔天渊不疑有它,张口吞下。他欲拔出如墨肩头的琴弦,替她疗伤。如墨摆了摆手凄然道:“不必了。”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道:“乔公子……误伤了你,真是……不该”
乔天渊忙道:“如墨姑娘,你,这,到底为何?”
如墨喘息一阵道:“我方才唱的曲子,是说我爹的。”
乔天渊心念一转,想起苏素素,脱口道:“难道令尊是苏定邦?”
如墨听他说出这句话,却一点也不意外,只道:“不错,素素是我同胞妹妹,我应该叫苏如墨。”
乔天渊闻言如雷轰顶,五内俱焚,颤声道:“素素……她……”
如墨道:“我见你走出新房,便知素素事机未成,只怕现在……已见到我爹了。”直到此刻,她两行清泪才止不住“扑簌簌”滴落下来。
她抽泣几声,忽道:“也许真是天意吧。乔公子救过我性命,今天这条性命便还给你吧。”
乔天渊听得一愣,方欲开口问,如墨道:“乔大哥,你听我说完。”乔天渊听她称呼一变,又是一愣。不等乔天渊回答,她接道:“十一年前,温天扬第一次统兵出塞,我爹苏定邦是军前先锋。他五战五捷,直趋七百余里,回军时不幸遇伏,苦战三昼夜,万余铁骑只剩下不足千人。温天扬自统大军在后,却不派援军接应。可怜我爹好不容易辗转杀出重围回到中军,身边只有百余亲随。”
“还未等我爹质问温天扬为何不发救兵,温天扬却请出天子尚方剑,责怪我爹轻敌冒进,丧师辱国,不容分说,就将我爹……斩首示众,又……传首各营,以为警示。那时我和素素才不过八岁。就算我爹损兵折将,但他五战五捷,伤敌数万,有功在先,况且又是温天扬不发救兵于后,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纵然有死罪,依朝廷律法,也要解回京处置。但那温天扬仗尚方剑在手,又是温妃兄弟,专权跋扈。乔大哥,你道温天扬为什么如此?”
乔天渊直听得惊心动魄,突然听她一问,随口应道:“为什么?”
“只因我爹原是定王属下,骁勇善战……”
乔天渊听她语气越来越弱,借着月光仔细一看,见如墨面如死灰,不禁大惊道:“如墨!你……”
如墨见他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微微一笑道:“乔大哥,不用惊慌,虽然我谋不成,但我们一家人就要团聚了。”
乔天渊紧紧抓住如墨道:“你说什么?你没服解药是不是?”
如墨眼望乔天渊,“乔大哥,你真是个忠厚君子,只是以后不要再为人所用……那解药本就只有一颗,我又怎么会想到……居然是你……”
乔天渊心碎欲狂,双手握住如墨的手,将内息源源不断输了过去。如墨摇头道:“乔大哥,这十一年来……我只有向你买花的……这些日子最快活,除了素素,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了……那丝帕,多谢你一直……带在身上……”
乔天渊见她眼光散乱,气若游丝,忙不迭催动内力。如墨勉强抽出右手欲抬起来,却无力举动,只得道:“琵……琶……”乔天渊领会她意,忙将那破琵琶捡起来递给她。如墨接过琵琶,吸一口气道:“这琵琶的机括……做得好毒辣……”
她作势欲摔,终於有些不舍,叹了口气道:“乔大哥,今后就让这琵琶陪着你吧。”说罢用手缓缓摩挲。乔天渊方才明白,原来琵琶上装了机关,怪不得她不懂武功,却能射出琴弦。只不过一转念间,乔天渊只见她手指愈来愈无力,终於一动不动了。
乔天渊呆呆望着如墨的一头青丝无力垂下。他右掌握着如墨的左手,却感到它慢慢冷了下去。他的心也跟着冷了下去。阵阵风吹过,吹得他心中空空如也。他抱着如墨的尸身,茫然站起身来,突然觉得天地之大,不知何处可去。
又一阵风吹过,吹得脸上凉飕飕,乔天渊这才发觉眼泪已经止不住地纵横在脸上了。他只觉胸中烦恶难舒,想纵声长啸,但喉咙干干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内息在胸中翻涌,迫得人直欲发狂。周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亭台楼阁,曲廊流水,院墙朱门,都重重叠叠向他挤压过来。
乔天渊猛地发足狂奔,越过侯府七层院子,越过冷清无人的朝天街,越过那森严矗立的城墙……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长时间,只见满天的星斗围着自己团团乱转,无边的黑夜似要把一切都吞噬进去,大地在脚下起伏起来。他强迫着自己不要停下,因为他不想面对这停下来的世界,就想这么一直拼命地跑下去。胸中内息不但不能平复,反而愈加无法控制,几乎要冲破他的身躯。
乔天渊恍惚中觉得眼前渐渐光明起来,灰白色的天际若有若无在远处铺陈开来。一抹红色闪耀一下。他只觉喉头一甜,一口血终於喷了出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