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暖阁
冬日的夕阳更是惹人喜欢。谁不想留住这最后一点点温暖?残阳下,三座坟前斜横着一条长长的人影。乔天渊已不知自己坐了多长时间,是几个时辰还是几天?面前是自己曾经觉得最亲近的人:娘、师父和如墨。他记得师父死时自己也曾一动不动地坐了两天两夜。那种天地悠悠、唯我寂寞的感觉再次笼罩着他,但只有更浓。
娘死时留给自己一串佛珠,他一直带在腕上。师父只留给自己一句“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语气中无限感慨忧伤、寥落寂寞。以师父的文采武功,竟然终老荒山,可惜可叹之事无出此之右了。如墨呢?留给自己一个恩怨纠葛的故事。他突然想起如墨的最后一句话:乔大哥,今后就让这琵琶陪着你吧。
如墨的琵琶!琵琶呢?
侯府中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邀月亭外还是那样孤寂。乔天渊根本找不到那琵琶的任何痕迹。要想在侯府中找一把残破的琵琶,不啻于大海捞针。但他知道,下人们根本不会来这个地方,在侯府能拿走琵琶的只有两个人:温天扬与左长威!
他眼中本就没有什么大总管、西陵侯,这些日子呆在侯府只不过因为如墨。如今他来到侯府中别人不敢到的地方,也是因为----如墨!
乔天渊在侯府日久,自然知道温天扬最喜欢待在哪里,尤其是天已转凉的时候。
东暖阁。窗纸上两个人影摇摇,随着烛火一明一灭。侯府中只有两个人有资格来这个地方。温天扬与左长威!
乔天渊稍一踌躇,不知是否该直接闯进去问个究竟。屋内“啪”的一声。温天扬道:“长威,我这招一出,你还不投子了么?”
“侯爷的棋和近日行事一般不二,果然步步杀招,逼得我透不过气来。”左长威还是那一副漠然的语气,丝毫听不出要认输的样子。
“呵呵。说是步步杀招也未必,若不是老六心太急,何至于此?枉他一世聪明,竟然未识破我是诈死。也难怪,那苏氏姐妹的连环杀招,确难躲过。嘿!居然忍不得三天五日了,听我一死,便妄图废太子立安王,不还是棋差一招么?老六看到我站在他面前时那难以置信的眼光,嘿,可怜啊!哼哼,现在还不是我温天扬的天下。哈哈哈!”
乔天渊从未听他如此放肆的笑过。这笑声中透着三分傲气,三分豪气,三分霸气,隐隐还有一分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
左长威忽道:“那乔天渊尚不知在何处。侯爷打算如何处置?”
乔天渊的心不由一紧。
“呃,他知道的必然不少,还是象前面几个一样吧。我相信他还会回来。你要周密准备了。只是他的身手,真是可惜了。”温天扬又恢复了平时那冷静的声调。
“可是……他是侯爷的亲--兄--弟--”左长威似比温天扬还要冷静。
乔天渊未料到左长威竟说出这句话来,一颗心“砰砰”猛跳。
“哗啦”一声,似是什么人把棋子仍回盒里。
“长威,你……怎么会知道?”温天扬显然也是没有料到左长威问出这句话。
“侯爷,我在侯府多少年,只怕你都记不清了吧。想当年……不用说这么长了。”左长威稍顿了一下接道,“说句不敬的话,那乔天渊比侯爷你更象老侯爷。我在府外第一次见到他便隐隐有这种感觉。他的武功明显是‘听风阁’乔家一路的。虽说芙蓉剑乔小清早就不在了,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是临风玉树柴日纲的徒弟。只不过柴日纲把他的软藤枪法化到了扁担上。当年柴日纲苦恋师妹乔小清,江湖上尽人皆知。只是后来乔小清因故出塞,正遇到两军交战,无意中受伤,被老侯爷救起。那时老侯爷风神俊朗,文武双全,真乃人中之龙……呵呵,上了几岁年纪,总是念念不忘这些陈年旧事。”
“长威,想不到你还瞒了我这些事。我不过也是从他长相和手腕上带的那串佛珠猜出来的。”温天扬语气中颇为不悦。
“侯爷,世上之事哪能尽在掌握。这步棋只怕你就没有算到。”
乔天渊听左长威娓娓道来,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他记得娘总是独自摩挲这串佛珠,记得师父曾一个人练软藤枪,记得偶尔听师父和娘提起“听风阁”这个名字。
屋中又是“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温天扬突然惊道:“长威,这……这手棋神鬼莫测,你如何想得出来?”
“神鬼莫测倒也不敢当,只是侯爷你的步步凌厉杀招本就在我计算之中,我先在那边伏下一子,这招棋也就顺理成章了。”左长威平淡的语气竟然让人听了生出惧意。
“长威,你今天怎么有些古怪。你到底要说什么?”温天扬的语调也失了往日的从容。
“侯爷,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在长街遇袭后对我说的什么?”
“什么?什么说的什么?你指的什么?”
“那时你说在这京城中能请‘风云十八刀’出手的人并不多。”
“那又怎样?除了我,不就是老六了么?难道你不这么想么?”温天扬不知左长威何意,急急问道。
“侯爷怎么忘了一个人?”
“谁?还能有谁?除了老六还有谁?”
“侯爷是聪明人,怎么还想不出?京城中除了你和定王,能请得动‘风云十八刀’的当然是当今圣--上--”左长威沙哑的嗓音在静夜中尤其难听。
“胡说!”窗纸上身影一闪,一个人猛地站起,“怎么会是皇上?皇上会去请‘风云十八刀’杀我?”温天扬忽地扭头道:“长威,你怎么知道?”
另一条人影也缓缓站起来,“侯爷,皇上不是要杀你,而是要你认为是定王要杀你。”
“你--胡--说--”温天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天围场中老六遇刺……”
“我说侯爷是聪明人,果然没错。那是皇上要定王认为你要杀他。”
“左长威,你到底是谁?!”温天扬的声音又猛地提高。
“侯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左长威不答,自顾自说道,“有一家大富豪,富可敌国。主人有三个儿子。他到了晚年身体不佳,准备把家业都传给最喜欢的长子。因为他知道只有长子才能继承他这份家业。若是传给能干的次子和年幼的三子,虽然眼下未必有什么危险,但难保将来不出岔子。也可能家业败掉,也可能被别人夺走。”
“他家的仆人不敢,也没有能力来夺他的家业。整个家里只有两个人最可怕,一个是他的兄弟,另一个就是他三子的舅父,也就是他的妻弟。如果只是夺了家产也就罢了,反正都是至己姻亲,但他更担心长子仁厚,只怕性命不保。所以他趁着自己在世的最后时间,一定要保证这份家业能不出意外地交到长子手上。他兄弟和妻弟精明强干,难分轩轾,于是……”
深秋夜凉如水。乔天渊的心里却比这秋夜不知冷上几倍。这就是朝廷宫幄!从对话中,他已经知道自己就是温天扬同父异母的兄弟无疑。怪不得自己名字中也有个“天”字。但这又有什么分别?
“我问你到底是谁?”温天扬恶狠狠追问道。
“我是谁?嘿嘿。我都快不记得了。我九岁净身进宫,十九岁到西陵侯府,将近三十年了……嘿嘿。那时我也只是奉旨监视老侯爷罢了。老侯爷去后,我本以为用不到我这枚棋子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却用在今日。”左长威语气中满是苍凉。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你借练混元童子功一直不肯娶亲,怪不得你声音如此沙哑,想是故意弄哑的。你好深的心机!!竟然在我西陵侯府中一呆数十年。”
“我又有什么心机!我只是皇上的一枚棋子罢了。不过,谁又不是呢?”左长威似独自梦呓一般。
“哈哈哈哈…….”温天扬忽然放声大笑,“那又怎样?现在老六已经不在了,皇上已似风口之灯。放眼天下,谁是我的对手?谁是我的对手!”
“侯爷,这世上没人是你的对手,但你再英雄盖世,只怕也敌不过十殿阎罗。”左长威似已稳操胜券。
“你说什么??”
“侯爷不觉得今夜的茶与往日不同么?这‘九转离魂散’虽不猛烈,但甚是有效。侯爷不妨试着运一运气。如果膻中、气海、璇玑三处穴道中又麻又痒,想是药力已发作了。”
稍倾,乔天渊听得屋中乱响,料是温天扬将东西扔到了地上。
“好!好!我温天扬若不在了,看谁给他守这万里江山!”
“侯爷息怒,难道不知越生气毒发越快的道理么?啊……你……”
两扇窗户猛地向外飞出,显是被一股大力撞开。
乔天渊透过大开的窗子,看到温天扬和左长威两个人分倒在屋子的两侧,嘴角都渗出血来。
“没想到侯爷……竟会这惨烈之极的……‘焚玉’功!不过如此…….一来,只怕离鬼门关……更近……”左长威忽地看到窗外的乔天渊,住口不说。
温天扬和左长威二人本都是精明过人,武功非凡。但今日一个志得意满,一个心有所谋,再加上乔天渊轻功过人,因此都未注意到窗外有人。
方才左长威见温天扬已经中毒,心神一松。孰料温天扬运起残存功力,使出两败俱伤的“焚玉功”。此功威力极大,但近似回光返照的垂死一击。一击纵然得手,也无力再行追击。
此时温天扬三处穴道中麻痒越来越甚,胸中气血翻涌,内息大乱;左长威武功本较温天扬为高,兼之见他中了毒,一时不查,背后中了温天扬两掌,肋骨断了数根,一口口不住咳血。两人虽然距离并不远,但谁也无力再给对方致命一击。他们虽见到乔天渊站在窗外甚感诧异,但当此生死一线之际,也无暇理会乔天渊怎么会突然回到府中。
三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温天扬忽然提起气力道:“乔……兄弟,我们是……亲兄弟,你快帮我……把他杀了……搜搜他身边……有……没有解药……”
左长威咳出一口血,喝道:“乔兄……你不要……听他……他还要将你灭口…….现在正是你报仇…….”
乔天渊不知听到了二人的话没有,从窗子上一跃而过,眼睛直直盯着墙角。
温天扬见他跃进屋中,抢道:“住口……兄弟你快……将他杀了……将来这江山你我……平--分--”
左长威“嘿嘿”冷笑道:“你拿什么……和人家平分?乔兄……杀了他……我向皇上保你…….高官厚禄”
温天扬道:“兄弟……看在……父亲份上”
左长威道:“乔兄……不要忘了……他爹当年对令堂……始乱终弃。”他说出“始乱终弃”这几个字,见乔天渊眼中光芒一闪,在两个人脸上一扫。两个人顿了一下,都噤口不言。
乔天渊径直向东暖阁一角走去。如墨的琵琶斜靠在墙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两个人的撕杀。乔天渊轻轻拾起琵琶,用衣袖拂了拂上面的灰尘,但拂不去的是几点殷红的血迹和那令人心伤的凄笑。乔天渊怀抱着琵琶,悠远的目光融入深沉的夜色,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温天扬声音已近嘶哑,“兄弟……召如墨进府……是他的主意,就是他……害死……”
左长威喘息着道,“那替你入洞房……也是我的主意?不是如此,如墨……会死…… ”
“兄弟,别走……”
“乔兄,等一下,听我说……”
“想想这江山是我们兄弟的!!”
“我向皇上保你作大将军,封王封侯!!!”
……
两个人也顾不得气力不济,一声高过一声。
乔天渊耳中回响的却是师父那年中秋朗月下的话:若心爱的人不在了,纵有万里江山,又有何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