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惠州西湖,专为苏子足迹而来。
苏轼被贬至惠州是在公元1094年,彼时他已57岁。姬妾相继辞去,唯有朝云陪他不远千里来到岭南。遗憾的是,不到两年时间,朝云染疴而逝。此时的苏轼,虽然经历了黄州的淬炼,也经历过两任妻子离世、爱子夭折的悲痛,却仍是伤心难以自已。朝云大约也是为了宽慰他,临终时便拉着他的手念诵六如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朝云下葬后,栖禅寺的和尚在她的墓前修了一座亭子,并以此命名:六如亭。
朝云去世时,苏轼已经59岁,此时距离他生命的尽头只剩5年。大约一年后,他再遭贬谪,到了海南儋州。在儋州,他说自己“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这时的他已经有了“身如不系之舟”的觉悟: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他的人生,从西到北,从北到东,从东到南,命运这看不见的大手,可以随意抚弄。而他能做的,就是在命运的覆雨翻云中,让心灵保持秩序。
苏轼有很多稳定心灵秩序的方法。他的艺术造诣独步古今,而艺术原本就是最好的心灵依托之一。他又谙熟佛家与道家的经典,——佛老原本也是关于人生的哲学。他在诗歌里说,“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在《前赤壁赋》里,他领悟了生命的有限与时空的无限;在《后赤壁赋》里,他想象道士化鹤;在《赤壁怀古》里,他慨叹“人生如梦”,林林总总,都指向来日的“心似已灰之木”。
写到这里,就要说说那首《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几句诗常常被认为是苏轼自嘲之语。苏轼题这首诗时,正在大赦北归途中,当时是公元1101年3月,而同年8月,他就病逝于常州,这几句诗可以称作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已灰之木”出自《庄子·齐物论》,“不系之舟”出自《庄子·列御寇》,这两句原本都是指修行的境界,是庄子所畅想的“无所待”的逍遥境界。苏轼援引这两个典故,或许是想表达,自己到了这个年纪,终于能做到寂然无欲,境转心不转,随缘对待肉体的漂泊。而这,与前文所说“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正是一脉相承。
至于“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我也并不认为这是自嘲。如果苏轼认为“黄州惠州儋州”是自己人生一事无成的象征,并加以自嘲,那么他之前近二十年的领悟去了哪里?鉴于此,我以为,当他写出这两句诗时,他其实是真的觉得,自己的生命因为黄州惠州儋州而变得更加圆满。——毕竟,生命原本就是一种体验,每一段经历,无论悲喜,都是在帮助我们明心见性。——从这个角度看,谁说人生不是在不断地获得呢?那么,当苏轼说,黄州惠州儋州是自己的人生功业时,便也情理相宜了。
苏轼病逝于常州。据说在他弥留之际,友人对他说,要着力前往西方极乐世界,而他回答:着力即差。意思是,佛家讲求随缘,缘起缘灭自有定数,若是着力前往极乐世界,那便是生了执念,又造了新业。——是的,这是我想象中的苏轼,也是我再访西湖,想要用心领悟的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