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1岁的父亲食道癌住院接近一年了,母亲正在伺候父亲。老人听说我们要来看望,正在要拨打我们的电话问到了什么地方了。
一看我们来到,母亲很高兴地让我妻子坐下,拿这让那地招待她。
我看父亲仰卧病床,脸色苍白,无力地要挣扎着坐起,我慌忙去扶父亲,手冷如干柴,身上只是皮包骨了。我震惊。
忙问父亲的状况。父亲吸着氧气,嗓子里呼噜呼噜声不断,剧烈咳簌喘息良久后说:“有三天没大吃饭了,只喝点粥。吃的饭吧,堆积着腹痛难受,肠不大蠕动,便秘五天了。不吃还好点,吃了就难受。稍微动点,憋闷喘不上来气。”
可我平时打电话,老人总是说:“还是那样,能吃点,也不大疼了。”老人坚强地不吭声,更不愿意增强我们的压力。
老人对妻子说:“你身体也要早早检查一下,身体不壮实,要注意保养好身体呀。”妻子看着老人病得这样,强打精神对父亲说:“我身体没事。好好看病,保养身体。”宽慰着父亲。
我又想起上次父亲病窝在车上到我家,到吃饭时就是下不来床。两人都偷偷流泪哭了!
妻子身体最近也不大好,她曾对我说过:“看望父亲一次,好几天心情不好。”
过了不大会儿,父亲理解地对妻子说:“我身体还是那样,不用担心。你去看看小孩姥娘去吧。”母亲便张罗着拿了两个礼盒送给她。
下午,我二姑三姑又来探望,父亲高兴地陪伴她们说话。
到了晚上我们很发愁。母亲皱着眉头不安地说:“大便下不来,五天多了,堆积硬了,上次也是这样。不能吃东西,还难受得不行,这怎么得了?“
我三岁的侄子只是欢快地乱窜乱蹦乱跳,说:“爷爷丑,鼻子上插着管。”
我一边照看着侄子一边为父亲灌肠。
父亲赤着下身蹲在床前,腿瘦得如麻杆,肋骨凸显,后背只是层皮。全身如集中营的犹太人,瘦得让人怵目惊心!
父亲还有点窘迫,要拿点遮盖。弟弟说:”还怕我们看?你蹲都蹲不住了?”又打着哈哈,戴上只塑料胶手套,顺着肠来弄,父亲不时疼痛难忍喊着:“停,停,受不住!”
父亲一手抓住床栏,一手抓牢椅子。腿颤抖着,头上疼得冒汗,艰难地吸着氧气。挣扎多时,排泄了两个硬硬的便团。
再也无法支撑,我们扶父亲上床平躺,父亲喘息多时才平复下来。
母亲高兴地让父亲吃了两小块我给他带来的生日蛋糕,可父亲这一天再没有滴米下肚。
刚平复没十几分钟,医院与临近小区忽然停电。黑暗中我们用手机照明,小侄子便闹着回家。
小弟发动起来车子,父亲便急忙让我呼喊弟弟说:“没电了,空调和氧气都没了。我憋死了。要是一夜没电,憋也憋死了。我到外面车子上躺躺也好。”
母亲急喊小弟停车。小弟上来,抱起输氧机,我与母亲扶携着父亲,一步步艰难地从二楼下来,父亲已是喘息着。嗓子呼噜呼噜不断,腿都站不稳了,父亲已是十多天没下床行走了。母亲急得眉头皱起疙瘩。
到了车上,父亲无力地仰卧坐在车后排,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喘息浓重。
我们驱车回老家给父亲用输氧机和空调。接近到家时,我正在超市给父亲买矿泉水,母亲高兴打电话说:“医院又来电了!”
父亲说:“差点每憋死我了!回医院!”
我们驱车把侄子送回他姥姥家,父亲只是憋得对侄子的姥娘摆手不愿意说话了!
我们回来到了医院,弟弟抱起输氧机,我推轮椅把父亲送回病房。
安置好父亲,母亲才松了口气!
可不大会儿,父亲痛苦艰难地对母亲说:“实在支撑不住了!孩他娘……明天再说吧。憋死了!”
母亲扶持父亲安卧,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平复如故。
七夕前一天晚上的风还是凉的。外边的夜空一片漆黑,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县城骨科医院二楼07号病房里亮着惨白的光,空调吐着很冷的空气。父亲的脸色惨白,手无力握着的一个白色塑料痰盒,鼻子插着氧气管,正无力地吐着,可肺气管里不断传来的急促的呼噜。
到了这天的的凌晨四点左右时,父亲让小妹把我们全部喊醒。
我们围在父亲的病床前,父亲深陷的眼窝挂着清泪,喑哑着声音哀求着说:“这食道癌咱不看了,已经看了接近一年了。再看就是让我受罪,憋死了。让我回家吧。”
母亲解劝着:“咱走也得到天明了后才能出院呀。”我看父亲憋得脸发青。连忙喊值班医生。医生来了后,父亲用手轻轻地拉住医生的衣袖低声急促恳求说:“憋死了,医生,您给我生点办法吧!”
四十多分钟后我们开车到了我家大门口。把氧气瓶抬到家中安置好然后把父亲抬到家中的南厢房,再给父亲输氧气、输液。父亲斜躺在床上,过了五六分钟后才平复一点,可就是感觉到热,于是把屋内的人赶到外边,却还是一直喊热,于是我与虎成、弟弟三人把父亲移到了对着空调的沙发上,就是喉咙里的痰吐不出来,呼噜声更粗更急,就是喊着憋得厉害,父亲隔着玻璃窗户看着院子。弟弟急忙给父亲配药、输液。过了十几分钟后,父亲眼上翻,眼光有点散,弟弟忙喊母亲。
母亲忙赶过来,问父亲:“咱走吧,我送你走吧。”父亲点头,我看父亲把输氧气的管子拔掉了,又忙着给父亲带,父亲接过来插好到鼻孔里。但父亲情势越来越不好,眼很快翻白,眼角有股清泪。我们一家人脸上挂着泪,父亲忽然坐起,睁开眼,很有神地一个个地环视着站在他旁侧的家人们,却说不出话来,又焦急地寻找着小弟的身影,过了一分钟就翻白眼晕倒。
后来过了几分钟再醒来时,回答着母亲的问讯:“咱走吧,送你走吧。”父亲眼角挂着清泪点头,然后就过去了!
父亲就手垂下了,我们都哭,只有母亲不哭。擦拭着父亲说:“孩他爹,咱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走,我给父亲洗洗身子。”
后来我看到母亲躲在厨房里切很多洋葱,母亲抹泪揉眼说:“这洋葱真辣!”
我又想起在父亲住院期间我回家看母亲,我包水饺母亲烧火,锅里没加水,把锅烧得通红。母亲苦笑:“你父亲病后,我总丢三落四的!”我的眼泪又来了。
后来四叔对我说:“想不到你母亲这么坚强,我以为你父亲去世后会病倒呢!”
我与堂弟几个人陪灵,到二十三点左右,我到了东厢房,看到母亲满头白发,瘦削的身子蜷缩着,连鞋子也没脱,脸上挂着泪滴。小弟带着长长的孝帽遮住了脸,穿着肥大的孝衣,抱着父亲的遗像在默默垂泪饮泣。
母亲对我说:“你父亲在骨科医院养病时就不止一次地有轻生的念头,那时癌扩散到肺部,癌痛时时有。“
母亲流泪了,擦了一把眼泪又说:“你父亲就跟我说:‘我一天天地哪睡得着,一天天地想呀,没有好办法,我不怕死,就是怕到时候一动不能动没有力气,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谁能到时候送我走呀。他爷爷也是最后肺癌痛得头撞墙,我们在最后才给他拔了氧气的。我在走廊里走路时曾经想到,跳窗吧,可是是二楼,摔残废又不死更麻烦。有一天因医院停电回家,就想回家到半夜一头扎到水缸中,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给我洗洗盛殓也可解脱,可走到半路上你又打电话来说医院有电了,我就想,如果回家,平时水缸里没有水,天又热,还得活受罪,又回来了。让你要点安眠药积累起来,可医生要你当面吃还每次给一粒。哎,活不成还得每天痛得钻心,还呼吸不上来,憋得难受,吐不尽的痰,吐不出来,没有力气了,瘦得全是骨头了。过去在医院里还想着称称体重,现在就想着怎么解脱。活不成,死不了,煎熬人呀,只等待油尽灯枯吧.'”
然后看了眼旁边父亲的遗像又继续给我说:”你父亲还多次跟我发愁地商量说怎样去。他说:‘人哪有活够的?可是病没法看了,把孩子的钱花光了,还是每天那么受罪地活着,早已活够了。他就在临去世的前一天,满眼清泪地咳嗽着无力地说,咱回家吧,不看了,一天也不能看了。不走你父亲就拔输液瓶,看样子他知道自己没有时日了,就有一个回家的念头支持着他。你父亲寻求医生的帮助要快些了结生命,医生只是劝慰他。”
我们沉闷了,过了会母亲悲伤地说:“你父亲对我说:‘我是男人,怎么能守着子女哭泣?我去了后,孩子不是那样不孝顺的人,我放心你。我走时发丧好点不好点没大关系,可要让亲戚邻居吃好点,准备一些好烟好酒的,招待好点。我尽量土葬吧,身上的发肤是父母给的,大队部会去吊唁,我也就这样了吧。咱家东边靠东墙跟有一个柳木床子,就当我的送老床吧。我一生理料的家业,还得老在自己的家里,得让我看看家,咱得回家。回家路上让救护车送吧,还要跟着护士。免得支撑不到家。’“
我给母亲倒了杯水,母亲喝着水,情绪平和了很多。
后来母亲对父亲的葬礼更满意。但她不愿意离开她与父亲共同生活的老屋。
母亲守着与父亲生活了一生老屋,守着与父亲共同经历了一生爱情的小院里的人间烟火,喂养几只羊陪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