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你这咖啡馆真有意思,白天不开门,专挑夜间营业,这大半夜的谁喝咖啡啊?”一位外卖小哥正坐在我的店里,仰着脖向我问道。
他高高瘦瘦的,四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等夜间急单,便把这当作临时歇脚的地方。
“来我这店里的,必然都是有故事的人。”我看着他满脸疑惑的样子,笑着答道。
他卸下头盔,半响没说话,汗水浸透了鬓角,面容稍显憔悴。
我端起法式压滤壶,轻柔地将活塞缓慢按压到底部,渣滓被推向壶底,咖啡也变成了浑然一体的深褐色。
“尝尝。”壶里醇厚的咖啡,被我倒入早已预热的马克杯中,我端到他面前,看着他有些犹豫的表情,继而补充道:“放心,免费的。”
他尴尬地笑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双手端起咖啡,试探性地抿了一口。
“这咖啡的口感太特别了,不像街边的店,都一个味。”他闭上眼回味着,然后又端起杯子尝了尝,“虽然有点苦,但苦得有味道。”
“这和咖啡豆烘焙的温度,研磨的大小都有关系,咖啡豆越发粗糙,手冲的咖啡也就更浓更苦。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时间。”
“时间?”
“过滤冲泡的时间要刚刚好,短了味道淡,长了则太苦。”
他望着杯中的咖啡,然后一饮而尽。
“这咖啡有名字么?”
夜静悄悄的,空气托举着杯中的浓香,正四处游荡。
“人生。”我回答道。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却瞧见我一副认真的样子,他没着急开口,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手里也不自觉地把玩起那盏马克杯,我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那笑声里带着无奈与忧愁。
“老板,我真羡慕你,能任性地开这么一家咖啡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他顿了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像我,养家糊口,为了老婆孩子天天奔波,白天打工听人使唤,晚上兼职风雨无阻,生活早就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问道。
他摇摇头。
“谈不上喜欢,也不能说不喜欢,就是觉得挺累的。不过,只要老婆孩子开心,我就开心。”他眼里突然闪烁着光亮,“诶你别说,提起这个,我就想起我家那小子刚出生的时候,小手软软的,眼睛大大的,趴在我怀里笑,可爱极了。”
“还有我老婆,刚碰见到她时,皮肤白,长得美,把我迷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虽然她离过婚,但我就是喜欢她,一天到晚总是馋她身子。”他讲得眉飞色舞,咧着嘴带着笑。
“哈哈哈哈……”果然男人的话题离不开女人,我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我说得不对么,哪个男人不馋女人?”
我憋住了笑,连忙点头表示赞同。
“后来儿子长大要上学,报的什么补习班、兴趣班,学费贵着呢,为了能多赚点钱,我开始兼职送外卖,在外忙晚了,老婆总催着我早些回家,想让我多陪陪她,可一旦回了家,她又说单位同事谁的老公买了新房,嫌我赚钱少。”
“你不容易,老婆应该多理解你的。”我安慰道。
“一开始我也这样认为,可后来我就转变了想法,老婆孩子过得不好,要怪就怪自己没出息,赚的钱不够多。一个穷光蛋,就算是娶了年轻貌美的姑娘,早晚也要把娇妻熬成黄脸婆。”
他这般清奇的脑回路令我啼笑皆非,可转念一想,这番话里确实有几分道理,我不禁为他拍手叫绝。
“别光说我啊,老板你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孩子估计也上学了,家里挺幸福的吧。”这下他算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将话题扯到我身上。
讲到这里,我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婚早就离了,也没孩子。”
“哟,这咋还离婚了,夫妻不和?”他收敛了笑,神情严肃起来,言语中略带同情。
“是我太自私了。”我靠在咖啡馆的吧台边,望着门厅上方昏黄的天花板,缓缓说道:“年轻的时候我总想着以前自由自在的日子,受不了老婆管,不愿意退让,而两个人生活里的琐事也惹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就有了想法,觉得一个人过也挺好的,不受束缚,只要管自己就行。”
“后来呢?”
“我和老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纷争不断,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就向她提出离婚,当时她气得咬牙切齿,可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决定。”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去办离婚的时候,她格外平静,从进民政局开始,一直到手续办完,她就没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在分别的时候,她跟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说什么了?”
“她跟我讲了一大堆初遇时的往事,她说当时的我自由洒脱,是她喜欢的模样。我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可后来才明白,她之所以同意离婚,是真心祝福我,希望我自由、快乐。”
眼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打转,他朝我走来,试图安慰我。
“那也是她最后的留恋。”
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侧过身去,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我走回吧台内,将滤壶清洗干净,重新又冲泡了一杯咖啡。
“再尝尝这个。”我缓慢地往杯中倒入冒着热气的奶泡,在杯面上拉起了花。
浓厚的醇香再次萦绕在室内的空气中,可这次的香气大有不同,那是一种沉淀已久,却又夹杂着一缕香甜的味道。
“这怎么好意思呢?到您店里白吃白喝的。”
“后来,我把工作也辞了,用自己的积蓄开了这家弗瑞顿咖啡馆,店只在晚上营业,如果顾客愿意将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当天的咖啡免单,所以,不用客气。”我揉了揉湿润的眼角,情绪总算是平静下来。
“当然,我开这家店,也是想等一个人。”
“等谁?”
我没打算回答他的提问,将咖啡杯推向他。
“快喝吧,时间长就变味了。”
他犹豫了片刻,没再追问下去,尔后打趣地说道:“好,今晚不醉不归。”
浓香入口,他竖起大拇指,又不住地夸赞道:“口感格外厚重,甚至还有点甜。”
他又抿了一口,可当他再品的时候,表情却不对了。
“刚喝的时候不苦,可后来,舌根就泛起苦味,而且涩得要命,最后嘴里只剩下苦了。”
我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他赶忙接过去,一饮而尽,可剩下的咖啡他却怎么也喝不下去了。
“那这杯叫什么?”
“自由。”我答道。
“看来自由不适合我。”我们相视一笑,沉默良久。
墙壁上古旧的时钟敲打着节拍,当咖啡最后那抹苦味散去,夜又重新变得轻快起来。
“老板,您这经营理念真是别出心裁,想必有不少顾客吧。”他话题一转,打破了我刚才惆怅的思绪。
“不瞒您说,您是我们店里第两万零一位顾客。”我将桌角的便携式平板电脑掀开,敲击着键盘,将此时此刻记录下来,“咖啡馆的营业时间比较晚,有熬夜赶工的加班族,有无事游荡的毛头混混,也有吵架离家出走的年轻夫妻,我将他们的故事改编成小说,给签约的出版社发表。”
“看不出来啊,老板您还是位作家,稿费不少吧?”
“补贴店里的费用,不多不少,刚好够用。”
“真羡慕啊……”他刚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响起的手机提示音给打断了。
“有大单了,我得先走了,下次再聊。”他草草说了再见,转身就往门外走,匆忙之间他口袋里的钱包掉落在地上,一张夹在钱包里拍立得相片摊在地上,引起了我的注意。
相片上的少女白皙动人,那熟悉的面孔与身后的背景,令我怅然若失。
“不好意思,这是我老婆年轻时的照片,漂亮吧?”
他的话将我从过去破碎的记忆中撕扯出来,我缓过神,连忙将相片和钱包递给他。
“好看好看。”我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的。
今夜最终还是如往常一样沉静下来,我木然地站在吧台边,用之前磨制的咖啡豆,偶然间颤动的手,配上复杂的心情,再次调制了一杯浓咖啡。
一股从未有过的清香弥漫在四周,那是对过往的眷恋与释然。
“本店咖啡新品—新生。
欢迎光临弗瑞顿咖啡馆,这里有无数路过的人。”
我拿起粉笔,一笔一划地在店内展示的公告板上写道。
“和一切你想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