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扼杀了什么?
最近看完的书是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我周围的不少人都曾经读过这本书,简而言之,尼尔波兹曼用一本篇幅并不显冗余的书描写了美国从电报这种新技术的发明之后信息的瞬间扩张,将旧有的阅读式的话语模式与思维方式完全打破,并且在电视发明之后成功的将一种电视娱乐的文化带入整个美国社会,使得美国在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上半叶曾经有过的阅读文化几乎消亡殆尽。然而更可怕的是这种娱乐的文化对思维模式的冲击。在过去的阅读行为中,由于阅读需要一个连贯性的动作,不可避免的,你需要长久的坐在那里并且保持思维的连贯性。然而时至今日的电视却不是这样,电视完全可以做到将两个完全无关的东西放在一起连贯的呈现给你,并且你完全不会因为上一秒播出了地震哀悼的节目下一秒便跳出一则一个人在笑的广告而恼怒。
然而事实上,尼尔波兹曼提到,电视带给你的绝不仅仅是获取信息的简便性。如果你仔细观察那些信息,便会发现这些信息里有不少东西与你今日要做的事几乎毫无关系,例如你完全不会因为美军某日攻打伊拉克而放下手边的工作去做与这些有关的关系。电视带给人更恐怖的则是一个僵化的全盘接受的思维模式。在娱乐至死中,尼尔波兹曼这样提到说: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好的读者不会因为发现了什么警句妙语而欣喜若狂或情不自禁地鼓掌——一个忙于分析的读者恐怕无暇顾及这些。前几日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本身就被这句话打动到了,然而接下来一刻我仔细的去想,我却发现此刻的我便处在尼尔波兹曼笔下的:“发现了一句警句妙语而欣喜若狂的境界。” 于是我心知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读者。
如果尼尔波兹曼生活在今日这个时刻,他去世于2003年。那么他一定会惊叹社交网络几乎重新定义了他口中的媒介文化。事实上,现在距离尼尔波兹曼写下这本书不到30年,然而时至今日年轻的一代人却已经不像尼尔波兹曼笔下那样沉溺于电视了,相反的,他们今日有了更加具有吸引力的东西,那便是社交网络。
我并不想从正面或者反面评价社交网络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利与弊,事实上,如果真的想要评价的话,恐怕不是几千字的一篇文章就可以讲的清楚的。在尼尔波兹曼那里,人们对于电视传递的信息处在一种被动的接受状态。他说如果尽管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也是处于一种被动的接受状态,然而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由于我们思维的连贯性,我们可以对书中的话出于个人理性的思考后进而表示赞同,质疑,反对。阅读是一项与作者进行交流的活动,作者将自己的想法写在印刷品中,并且永久的保留下来,读者有选择的进行阅读,然后表示自己的看法。然而在今日却不是这样,在电视机前我们完全的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事实上,电视不断滚动的画面根本让我们无法进行有效的思考。在传媒业,如果一个节目能够让观众不断的去想深,那么观众一定没有办法再看接下来的节目,而这样的节目本身就是失败的。
如果我们将这个例子放在社交网络中,我们会发现情况尤为严重。虽然在社交网络中我们第一次获得了真正的话语权,我们可以随时随地的将自己要说的话发表在网络上,然后他人在更新微博的时候便会看到。为了简便起见,下面我将完全用微博二字来代替其他一切的社交工具。事实上,尽管我们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但是我们并不能在社交网络上获得一次有效的常谈。如果一条微博下两个人的回复超过十几二十条,这便是多的了。然而想想,如果我们和一个人当面谈话两个小时,我们一共要说多少句话?而这些对话假如全部搬到社交网络上,我们的回复又有多少条?
所以,这便是我们在微博上可笑的话语权而已,这并不能成为真正的话语权。更别说我们每次说话的时候只能说140个字而已。事实上,经常发微博的人都会发现,如果我们真的有一些话想说的话,这140个字的限制完全不够,很可能你刚刚叙述了一两句便到达了极限。这个时候如果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新闻人,恐怕很难将一件事情的五个W全部讲清楚,讲一个学术观点更是笑谈,于是这140个字的限制决定了我们只能在微博上讲一些娱乐性的东西,一些笑话,谈资,八卦罢了。
以上是关于说的,下面是有关浏览的。我在前文提到了我们在阅读上是一种被动接受的理性分析者,在电视面前是一种被动接受者,而在微博上我们则是自我选择成为被动的接受者。我个人关注了302个人,这302个里大约有100个是我的亲朋好友,剩下200个有明星媒体以及各种企业单位等。然而我发现事实上我的微博根本就刷不完,几乎我半个小时不更新的话,我更新一次便要花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去阅读。这是因为每一条微博我都会从第一个字浏览至最后一个字的缘故。这个时候如果选择你你会怎么做?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跳着读,于是你可能会排除某些人,尽管他还在你的新鲜事列表里,但是你根本不会去读他。尼尔波兹曼在这本书中提到,电视中一则新闻的平均时间大概是30秒差不多,正是这30秒的时间彻底切断了我们的思维,我们可以上30秒看到一个国家在哭泣接下来30秒却看到一则搞笑的娱乐新闻。这便是电视带给我们的切断,回到微博,那么我请问,浏览一条微博要多久?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微博的切断比电视机来的要更迅速,更快更猛烈。而且更悲哀的则是这完全是我们自己选择造成的。当今这个时代,我们以为我们在微博上找到了社交,我们不断的想去关注他人的生活,然而事实上我们却不停的看到了一条条无用的信息,我们拿起手机打开微博,浏览了半个小时后除了徒增了几条笑点,为我们增加了几条谈资外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并且我们的思维完全被切断,我们开始厌恶阅读一些长文,我曾经在大约一周前发出一条微博,内容是这样:“我对于一个人的好感程度是这样的,从小到大:能认真阅读完140字微博的人,能读完1.5k字文章的人,能花半个小时读完一篇长文的人,能花两个小时看完一本杂志的人,每天发送超过五条有意义的文字的人,能花一天时间读一篇学术文献的人,能安安静静看一天书的人,能连续写作的人,后几种应可以调换。”然而时至今日几乎没有几个人有耐心阅读长文了,包括我自己在内,虽然我在写文章不断的批判这些,但我也只能每次在看到较长的文章时将其推送至kindle然后在稍晚一点关掉电脑与手机一篇一篇的阅读过去。
这便是波兹曼所说的我们的分析能力已经几近消亡,140个字的大小决定了这注定不能表达太高深的内容,除非这是一段讨论学术性的话,否则我们几乎可以很快的将其阅读完毕。但是140个字又注定了学术性的话无法发表在这里,就连诗歌恐怕都异常困难,所以我们已经彻彻底底的沦为了波兹曼所说的那样,我们成为了信息的被动接受者,甚至比在电视机前坐着的那帮人还要悲哀。
4月20日的时候四川发生大地震,一时间微博上谣言满天飞,除去谣言,更多的是未经思考便擅加妄言的话语。几乎你在任何一条热门微博下面的评论都会出现诸如:地震局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大的地震难道预报不出来吗?或者是,红十字会的微博下面收集了上万个滚。我可以很负责任的预测说,在所有红十字会的微博底下评论滚的人当中,如果你问这些人能否将整个郭美美事件的来龙去脉大致描述出来,100个人中恐怕只有寥寥数几能够详述。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站在一个姿态上用一种反智的暴力行为去宣扬自己的“济慈精神”。
我之所以用到反智这个词,恰恰是因为这次地震后暴露出的很多问题都是反智型的,如果说很多人要求某个企业捐款,或者不捐款便抵制这家企业的货物,这是一种价值观的取舍的话,那么未加思考便站在立场上用自己的感性去肆意评论一番则就是一点点理性的分析能力便不再存在。这就是微博时代带给我们的最大的痛处。
我曾经就有关谣言写过三篇文章,今日看来文笔与看法未免幼稚,于是很多都隐藏起来。不过里边的一些观点还是可取。在我们面对一条信息的时候,如果我们能够稍微用一丁点的理性去分析这条信息,那并不需要很高的知识功底,然后再动用强大的搜索引擎去查找某些新闻的来源,几乎90%的谣言都可以被我们杜绝掉。然而就是在这种丧失了分析能力之下的我们,对所有的东西全都用自己与生俱来的情感妄加评论,也就造成了微博上的一片奇观。
和菜头之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名叫碎片化生存。他在那篇文章中提到:“ 我想,这是几年来微博训练的结果。微博要求一个人迅速在各种信息之间跳转,不要在任意一条信息上停留过多时间。又要求一个人尽可能快地消费一条信息,迅速咬住它,吸干其中的汁液,然后一口吐掉。最后,对于那些在微博上原创内容的人来说,微博要求你能在海量的信息碎片中做快速筛选,然后在两个原本没有关联的碎片中建立联系,并且把这种联系以巧妙漂亮的手法表达出来,于是可以赢得观众的欢呼和掌声。无需知道“为什么”,只需要不断判断“是什么”,然后把一系列“是什么”组合起来。所以,哪怕是最简单的逻辑也都被抛弃了。我在微博上呆的时间足够长,因此受到的影响也就足够重。
相比之下,读书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模式。深度阅读需要你能够持续专注在书页上,集中全部精力,因为你在阅读的同时必须进行思考。需要一个人可以持续不断地阅读数万字,然后稍微停顿一下,整理思绪,完善脑海中关于这本书的架构,一点点形成整体印象。尤其是对于阅读量足够的人来说,阅读的过程里他会不断抽取脑海里的关联书籍进行分析和对比,读一本书相当是在同时翻阅十数本书籍。这种过程对于专注之力的要求极高,因为一旦思考被打断,就很难回到之前建立起来的阅读氛围之中,彻底从原书的意境中退出。
整个阅读的过程漫长而连续,伴随着静默和沉思。这一点和微博完全不同,微博是那种老师说一句,你就立即举手大喊“我知道!我知道!”的迅速反应。这不单是个习惯问题,它根本性地改变了思考的模式。形式即内容,载体决定内容,这在微博上体现得非常明显。微博是无需做思考的地方,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最恰当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反应胜过一切,表态高于一切。通过微博的驯化,一个人很可能连大脑皮质的生理结构都已经发生了改变。针对热点编段子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所有的段子都不提供新鲜的想法,它们只是同义反复,试图各自对同一事物重新进行一次复述或者定义,从而一次次强化和放大了事物本身。所以,它是口渴时给予的盐。”
我想我们是无法反对微博的,我前天的时候发过一条微博,内容是这样的:“如果我今日需要反对微博,然而我却必须借用微博这种方式来反对微博,因为只有这样我的宣传度才能更广,不得不说这是个莫大的讽刺。”
后来在继续阅读的过程中,我惊奇的发现我的观点与尼尔波兹曼在本书中最后一章的结论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他举例道:1984年,康州一个图书馆倡导“关掉电视”的活动。这次活动的主题是让人们在一个月内不看电视。然而,电视媒体对这个活动进行了广泛的报道,尼尔波兹曼谈到我们很难想象活动的组织者没有看出自己立场中表现出来的讽刺性。然后他又写道这样一句话:“有很多次,有人让我到电视上去宣传我写的关于反对电视的书,这也是同样的讽刺。这就是电视文化的矛盾。”
我想,也许我只能祈求看到这篇文章的人,我们一起重新培养我们的分析能力。而很可能这完全是一个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分析能力已经完全丧失掉的人,是不会选择点开这种文章去看的,更不要说这么长的一篇了。这真是一个最大的悖论,也许尼尔波兹曼当初写下这本书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笔下描写的那些丧失掉分析能力的人,是根本不会去选择读他的书的。于是这个世界便被分为了两极。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