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线上

凌晨三点醒了,因为一个情节紧张的梦。自幼便是这性情,倘使第二天有令人振奋的出行计划,前夜就会睡不踏实。

今天要回家。

同舍的室友都提前离开了,眼见时间还早,便将寝室打扫了一番,因为年后还要回来住。之前没提这事,因为他们中的大半已经确认调去别的项目。奇怪的是,大家都像因为忙碌而把“分别”这件事全然抛在脑后,没有人依依惜别,也没有人拥抱挽留,和大学毕业时的场景很不一样。

我想也是,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

十二点三十五分,我登上去北京的火车,准备稍晚些时再转车。

从疾驰的车上看桥下的风景,感觉眼前的一切十分不真实。

车子、房子,那么小,山丘,那么矮。好像哪里都很容易抵达,什么都容易实现,真是美好的愿景。远山近乎斑驳,冬日的植被与山丘,只剩明暗两色,倒也写意,传统的水墨画很可能是当时的写实主义。我边看边记录,不由得遐想,倘使这世上有一种专门的“旅行作家”,只在路上写,也只在旅行中才写得出来,那他为了维系“作家”的身份,只得一直一直在路上,毕竟“作家”的意思就是“从事写作的人”,“曾经写过某部作品”者并不在其列。背着硕大结实的帆布背包,包里是睡袋、食物、茶叶、一本旧书(新书不够营养),包的侧面插上保温杯,就戴鸭舌帽吧,脖子上一件防风围脖,墨镜平时放在包里,常戴的是母亲在庙中请来的一串檀木珠。

那身行头更适合三十岁的我。

眼见,前面的山丘不断移开,露出后面的山丘,上面是灰蒙蒙的雾,很薄的蓝与很稠的白在半空中凝着,我的目速足以捕捉它的迁移。山丘再矮也很伟岸,那些灰灰白白绿绿黄黄的民宅,相比之下太过小家子气。有时一连十几公里只有一户人家,可以想见这一片土地都是他家的,民宅前面停着一辆车,显然是进城的工具,这样也能活。

反思城里人的活法是很局限的,往下也说不下去。

其实坐火车,等谁坐在身边是重要一环。虽然十之有九都是乏味的单人旅行,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显得一位谈得来的同行者是多么珍稀。我就曾遇到过一位老先生,见我读书,便与我搭话,我觉得他很像我姥爷,便也应和,谁知相谈甚欢。他提前到站,我与他隔窗挥别,谁也没以为那属于“离别”。

此刻又近年夜,那位先生也一定已经回了南方,像一只候鸟。

夜间平原上的河流,焕发忧郁的极深的蓝,沉默是自然的语言,我被这语言震慑了。车窗上显出我的投影,剪了短发,剃了胡渣,比起那河流,我还是一只俗物。我的穿行是为了谋生,它的穿行则是无目的,无穷尽的。少年时的我曾有过“做一条河流”的梦想,“曾有过”即是“现在没有了”的意思。现在我成了一株树,在春风得意的日子里飘摇而来,那时的天气很好,我很轻,心想就在这里落脚吧,之后风也来雨也来,日升月降之间,已经同一旁的孟宗竹一般高了。

梦中的芦苇,是我从没见过的画面。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蓦然想起黎衡的诗:

火车上

我躺着,右手在左手的南方

心脏在平原上前进

我感受到车轮的抖动

大地用力跟我的骨骼握手

我的灵魂是梦的沼泽中

低垂的芦苇,我被黑夜压伤

但光填满了我胸腔的深谷

灯还亮着,像孤独的鹿来到了

我的额头展开的悬崖,而我

闭着眼睛,从高处望下去

想象毫无帮助,陌生人

在被规定的运动中

陷入酣睡。我也一度以为

喧嚣的地球已离我远去

果真是无可奈何,才走到象征。

凭窗而望,远处有稀疏的灯火,让人误以为是来自于地平线,霓虹之上,全无繁星可言。很快,移近一处人家,透过白色塑料布的是白色的灯光,像一只在深海诱捕的灯笼鱼。那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里也会有一家三口,也会有热饭菜;一双车灯显出身影,和我的方向一致,但很快被甩在身后。那辆车里也至少有一具和我一样的生命。那断断续续的车灯,像一排富含隐喻的省略号。驾驶人也许很小便离开家乡出去打拼,身上只带了几百块钱和一张老照片,多年之后衣锦还乡,没人再提他当初执意离家创业,将母亲气病的往事,世事如何有常?

世事的常态就是“无常”。

我望着那飞速移动的光点,觉得那才是人的本质,即“在一片漆黑之中的一点点亮光”,这一生,就是把这一点点光点亮,再把它一点点耗尽。

恍惚间,我发觉了异样,起先还不明晰,但见路面上有白花花的反光,慢慢的,街灯上也有,屋檐、高塔、都积着厚厚的白,反着蒙蒙的光。

是雪!

那一刻,我感觉鼻尖一酸。难道口口声声向往南方的我,心里对北国的爱竟然如此之深么?

我已经回家了,爸妈一定已经在等。但又怎么,怎么想到很快又要分别。

硕大辉煌的楼盘招牌下面,黑洞洞的建筑物显得更加寂寞。女友对我说,她常感到寂寞,我总是不置可否。这时代里,这样夜的寒,这样寒的夜,谁不是在硬撑?

然而白昼就在夜的尽头,家就在路的尽头,谁又能说不是呢......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6,482评论 6 48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8,377评论 2 38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2,762评论 0 342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5,273评论 1 27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4,289评论 5 37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046评论 1 28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351评论 3 40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988评论 0 25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3,476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948评论 2 32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064评论 1 33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712评论 4 32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261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26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486评论 1 26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511评论 2 35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802评论 2 34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