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我留在了上海,刚子留在了西安。我姓王、刚子姓刘,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春节,刚子约我一同回家过年。
我们是邻居,我家住西院,刚子家住东院,其实更准确点说我们两家住一个大院。房子紧挨着,中间只有1米左右的距离,院子中间也没有隔挡。唯一可以确定界限的是院子中央的那棵老榆树,但是却不知道这棵树是刚子家的,还是我家的。
这棵老榆树不知道长在院里有多少年了,爸爸说它的年龄比爷爷还大。开始我不信,求证二爹——二爹就是刚子的爸爸,小时候就这么叫,刚子管我爸爸叫大爹,二爹说,这棵树也比刚子爷爷岁数大。
夏天时候,两家人常坐在老榆树下,大人说大人的故事儿,孩子玩着孩子的游戏,有时候大人、孩子混在一起玩。玩累了,还时常会把饭菜端到一起,不分你家我家一起同吃。秋风来了,妈妈们开始在老榆树的丫杈上晾干菜,备冬天食用。干菜种类很多,有干白菜、茄子干儿、西葫芦干儿、萝卜干儿、豆角干儿、甜菜缨子干儿、土豆干儿十几种。白菜要辫成辫子、茄子要先在锅里蒸透后撕成条,土豆、萝卜要切成片,再用针线串成串儿,一串儿一串儿的挂在树上;最不好晾的是西葫芦干儿,那可是个绝活,晾前要先去掉老皮,之后开始削,有点像削苹果皮,不同的是要一圈一圈地横看削,要求薄厚均匀,中间不能断;一个西葫芦只须一刀就要从顶削到底,削好后顶部和底部两头用手一抻,就是长长的一串,挂在树上,这样才能晾干。我的妈妈就削不好,不但薄厚不均匀,而且中间还容易削断,故而每年都是刚子的妈妈帮着削。
初中毕业之后,我和刚子就基本上离开了家,等到大学毕业后,就很少回来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和刚子也都快要进入不惑之年,爷爷奶奶们几年前相继走了;爸爸妈妈们也都老了。原来的土平房翻盖成了明亮的新房,唯独没有变化的是院里那棵老榆树,还屹立在那里。
爸爸开车从火站接我回的家。真不敢想像爸爸都快70岁了,居然还会开车,而且车技还真不错,乡下30多公里的车程,不到40分钟,就到家了。妈妈73岁,身体比想像的要硬朗,站在院门外接我,抢着给我提包。自从南漂以后,每次回来,迈进宽敞的房屋里,一屁股坐在热乎乎的炕上,注视着双亲乌黑亮泽的头发一一尽管知道是染的,但仍然为他们的健康感到由衷的欣慰,回家的感觉真好!
因为回来之前刚子打过电话,所以心里一直惦记着,说话中,我问起了刚子家二爹、二妈现在都还好吗。爸爸叹了口气,没说话,妈妈突然“哼”了一声,“别提那没良心的了,咱们两家断了,已经一年多见面不说话了。”
“为什么?”我异常惊愕,“咱们可是好几辈子的交情啊!”
“唉,现在人心都变了,想不到,你二爹、二妈老了老了,竟然见利忘义了!”爸爸终于插话。
“因为什么呢?”我十分惊讶的问。爸爸显然也不愿意多说这种窝心事,借故出去关大门,回避了。再问妈妈,竟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那棵老榆树,哼!咱们两家都打到镇长那去了。”
“老榆树怎么了?”我更加不解的问。妈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万年历,已经十点多了,说了声:“你坐了二天的车了,累了,早点歇着吧!”
见爸爸妈妈这样,不忍心问下去。院里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心里说不出来有多难过。联想起自己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里漂这些年,尽管混个白领,工资也不算低,但是也只够维持一个人生活,至今快四十了,仍然孤身一人,成为名负其实的剩女,心里那种莫名的失落感更强了。
这两家老人是因为什么事闹掰的呢?按照行程,刚子明天也该回来了。
我和刚子可谓是两小无猜的伙伴,如同亲兄妹,这种感情完全是在这棵老榆树下建立起来的。
刚子喜欢养狗一一叫大黑子,我喜欢养猫。大黑子经常吃老榆树底下的猫食,我的小花猫也经常吃树下的狗食;大黑子从来不欺负我的小花猫,大黑子和小花猫成了我和刚子的宠物。妈妈们也有她们的宠物,妈妈养了一只公鹅,二妈养了两只母鹅,三只鹅从买回那天起就在一起喂食。那年爸爸和二爹都出去打工,家里留下两个妈妈和两个孩子,大黑子便成了好家丁。尤其到了晚上,大黑子整夜地守在大榆树底下,给我们状胆。妈妈养的大老白也极仗义,偶而有到我们院来串门的,一不小心侵扰了那两只母鹅,大老白就会挺身而出,冲上前去英雄救美。所以那些年凡是有陌生人走到老榆树底下时候,不但要当心大黑子,还要当心大老白。冬天下雪了,不管只是薄薄的一层,还是厚厚的没过鞋面,爷爷、爸爸们都争先起床清除院子里的雪,谁也不分你家我家的,特别是老榆树下面的雪,总是清扫得干净彻底。春天老榆树满树滴翠,刚子背着大人偷偷地搬来梯子,爬上树给我捋榆树钱吃。有一次刚子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了下来,胳膊和大腿擦出了长长的一大片血印,吓得我哭了好半天,可是刚子却一点儿都没怨我。从那以后,无论走到哪儿,我都把刚子当成了亲哥哥。后来刚子在西安成了家,因为怕嫂子生出误会,联系也少了,二十年来一直没有见过面,但是在彼此心里一直没觉得远。
刚子这两天也应该到家了吧?
虽然困,但还是失眠了,第二天上午9点多才被妈妈叫醒。早餐妈妈馇了新米粥,煮鸡蛋,是我在过去最爱吃的。我有意无意地问妈妈,“怎么没有甜菜樱子、干白菜了呢?”妈妈说,“有两年多没晾那稀罕物了!”听语气,带着几丝伤感。
冬天十点多钟的阳光是和煦温暖的,没有雾霾,没有扬沙,天空清亮透明,在城市里,很少享受到这么蓝的空气了。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走到老榆树下,想抱一抱这棵曾经留下无数记忆的伙伴。然而眼前的处境叫我鼻子一酸,眼泪抑制地流了下来。只见树下堆满了积雪,好像一个冬天的雪全堆在这里,雪堆里还裸露着碎砖头瓦块各种杂物;更不可思议的是,至少几十年从来没有的界线,竟然多出一条隔离网来,好像把这棵树分成两半,一直到院门外。看来,上百年来亲如一家的老邻居从出现隔离网那天起,情谊断了。更让我伤感的是,眼前这棵老榆树也几乎看不见了从前的形象了,树干出现了大面积残损,根部出现了2米多长、一尺多宽的裸露,生出了一处30多公分的树洞,快腐烂到树心了。树冠也全是折枝断杈,找不出从前的美感。完全不感想像,这就是那棵曾经给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家庭带来数不清和谐、幸福的老榆树!
我正在无尽伤感,突然,隔离网另一侧的老榆树下面,一个似乎熟悉而又十分陌生的声音,把我从迷茫中拉了回来。
“是榆花妹子吧!还认得我吗?”
“你、你是刚子?你真是刚子哥……”,我认出了刚子,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刚子!越想抑制激动,眼泪却越不听话的流了出来。二十年没见面了,小时候在老榆树下朝夕相伴的情景瞬间一幕幕地闪现出来,而二十多年在外的艰难奔波,也瞬间在头脑中浮现。如果不是中间这道隔离网,我真想一下子扑过去。
刚子看上去比我稳重老成多了,见我激动的样子,呵呵地憨笑起来!
下午的时候,刚子约我到村外走走。刚子说:“榆花妹妹,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约你一同回来吗?”此时我大约已经料到可能与两家老人之间的事情有关,“你不是想跟我说说大爹二爹他们的事吧?”虽然四十多岁了,但是小时的叫法早已经刻在心里,跟刚子说:“我昨天来家才知道的,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们没给我说,你知道吗?”
“唉,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双方都在拧着心结儿。”
刚子跟我说,在我们离开家之后,其实两家老人一直相处得十分和睦。但是前年春天,村里搞规划,这棵老榆树影响了开发,被要求伐掉,开始两家老人都不同意,后来村里提出补偿,结果,在协商签字时,两家意见不统一,矛盾越来越大,直到现在这样结果。
“可是这件事要怎么解决呢?”我问刚子。“这就是我打电话让你回来的原因,你看怎么办能好,不能再让四位老人这样别扭下去啊!”刚子说到了我的心里。我笑了,“刚子哥,你已经有主意了吧?”刚子也笑了,说出了令我十分钦佩解决方案!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又一年过去了,我和刚子再次相约一同回来上坟。
在离村五里外的后山坡下,我陪着爸爸、妈妈,刚子陪着二爹、二妈,6个人一起来到山洼下一片茔地,这里埋着十八位姓王的和姓刘的先人,想不到,两个家庭的先辈,上百年来,活着时候世代为邻,死后也葬在一起,继续为邻。上百十年来,他们后代的子孙,无论是上坟、送灯、祭扫,还是谁家有喜事拜坟,所有的坟头都一样礼遇。
在这片茔地周围,新栽了十八颗小榆树,这是刚子清明节时候,用村里补偿老榆树的钱,特意到山里买榆树苗栽下的。在栽树的那一天,四位老人共同挖坑、浇水、培土,然后在祖先坟前,跪拜、烧香、祈祷,抱头痛哭在一起。
今天,刚子哥约我一起回来上坟,就是要看看这些新栽的榆树苗长得怎么样了。给这十八个坟头都烧完了钱,我和刚子往回走。出了茔地,回头凝望,百感交集,在逝去百年岁月里,在这些坟头背后,远山背脊和脚下的溪流见证了先人们世代相亲、相爱、相融、相助的历史;而再过几十年,也许等我和刚子也都逸然归去,这片新栽的榆树林,还能不能成活下来,再次去见证两个家庭的子孙后代,未来相处中还能不能够亲如一家的永远和睦、永享安宁?
再看一眼这些小榆树苗,不由得心中充满了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