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陆犯焉识》是这样一本书:前半段的苦难不曾让人落泪,后半段苦难之后的百转千回却让人忍不住悲叹。
但这百转千回不单单指陆焉识和冯婉瑜之间的爱情。
我不喜欢也不愿将这本书的主干抽出,概括出一个等待一生的爱情故事。这虽足够感人,但不够丰满。
严歌苓的语言本身就很值得玩味。
她巧妙地写人的心思,写到骨子里:
”那么……不去了。“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
将近一天一夜,
其实娘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延续,把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地争执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都在心里。
恩娘一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
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母,
想着下一句别又杀了她。
“留学是要去的。“
“不去了。“
“去吧。“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
她精妙地写人的样貌,一个比喻让内质立现:
每一张去年夏天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出来的呲牙咧嘴。猿猴就有这种无欢乐的笑容。
还有其他许多的句子,包括文章中关于上海里弄的家常话,都让文字顷刻间有了情绪。
小说是从后半部分开始吸引我、打动我,但我认为这离不开前半部分的铺垫。
比如,在陆焉识同冯婉瑜刚结婚之后,他就离家去国外读书了,这场留学对于不愿与家里妻子相处的陆焉识来说可是算作是一场出逃;后来在他流放到西北的日子里,要回来见婉瑜一面,于是策划了一场越狱,这更可以算得上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出逃。
但是这两场出逃却有着天翻地覆的寓意与情感。
从前的“逃“,是放荡游子为了离开家,离开长辈安排的妻子,是躲避;
后来的“逃“,是回头浪子只为返家,只为做一场忏悔求一场心安,是归来。
这后一场冒着生命危险的出逃,只是为对他以前视若累赘的婉瑜说出一场误会:
他要跑到她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在我眼里,正是这样的变化最触动人心。
或者说,就像书中描写陆焉识越狱之后看到冯婉瑜第一眼的那个句子一样:
梳着十多年前的发髻,拎着二十多年前的羊皮皮包从一个新式学校走出来的婉瑜,一下子把时代感弄混乱了。
因为许多改变中夹杂着不曾改变,才最触动人心。因为改变与不变拧在一起的,是时光的印记。
以前的生活是挨饿受苦,后来的生活是家长里短。
以前里弄里的邻居背后议论指指点点,后来里弄里的邻居聚在一起消磨时光
以前的陆焉识魁梧帅气傲气逼人,后来却也会佝偻衰老也开始小心翼翼看家人眼色。
倒是冯婉瑜从小心翼翼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那个从前永远躲在后面的女人居然说出了脏话谁都让着她。
……
那不曾改变的是什么呢?
是冯婉瑜失掉的记忆中还留下来的等待。
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过上了一次童话生活。
她忘掉的,他都一一说给她听,她未言说的,他都明了。
像陆焉识说的那样:
他的婉瑜怎么可能不来信呢?婉瑜从来不失约的。
像冯婉瑜临走前还未了的挂念那样: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
丈夫于是明白了,
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
“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
“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婉瑜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当然,不曾改变的还有陆焉识刻在生命里的自由
从前的“逃“,是是躲避;后来的“逃“,是归来。
而最后,他还是离开了,那又是局外之人无牵无挂的出走,延宕生命的脉络,寻找大片的自由,像托尔斯泰老年一般,亦像《红楼梦》那样落得一片白茫茫的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