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粥咸菜玫瑰香

        什么东西能禁得住岁月的留香?咸菜就是一种,那大缸咸汤透着一种过日子人的平淡沉着。时间越久,盐汤越老,不搅和“腻子”就厚,像极了平常人家的日子——再和睦的两口子也不免有争争吵吵,难得的是搅和几下,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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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小孩对牛奶、面包、巧克力这些甜腻腻的东西更有感觉吧。我的童年滋味比较咸,因为顿顿都有咸菜配饭,而且那时少零食,蒸熟了晒干的咸菜常常被当作美味。对于童年吃过腌菜的人来说,那点点咸菜丝儿里,牵扯的是一段人生滋味。

  至今还记得,我背着书包找同学上学的时候,闻到人家大瓦缸里散发出来的腌菜味儿,似酸非酸,似咸非咸,和今天在蛋糕房里闻到的甜腻味儿是味觉的两个极端。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大棚菜,一大瓦缸酸咸菜是冬天每个家里必备的珍宝,也是桌子上最美的图画。总记得我小时侯,还年轻的母亲挽起袖子洗切各种秋天的蔬菜放入大缸的情景,也记得那些腌菜,咸的、酸的,好像海底沉船的宝物一般被从大缸里打捞出来,做菜做馅儿的细节。

  每年秋天,母亲机关大院的卡车会拉着职工到农民地里自挖芥菜,母亲常带着我坐卡车到田地里“起”菜。那时候大人管挖菜的动作叫起,好像那个长在土里的菜是有生命、有身份、很尊贵的东西,让它出土得叫“起”,起驾的“起”。

  天高云淡,阳光和煦,人们像秋游一样带着干粮、咸菜和凉白开出发了,大卡车上站着的大人说说笑笑,小小的我淹没在人堆里。因为一片田里会有好几个机关的人同时“起”菜,而每个机关下面又有多个科室,于是每辆卡车上要插个彩旗,每片田里也要插个彩旗,弄得那片田野彩旗飘飘,人山人海,那场景现在只能在老电影里看见了。

  大人劳动嫌我碍事,让我一边儿去玩,我不服气,凭什么我就不能“起”菜呀,不就是挖土嘛,我一个人跑到一片被挖过的空荡荡的地里模仿大人的样子玩“起”菜的游戏。出乎意料,居然刨出一个如我拳头大小的芥菜头,大概是大人嫌小不要了的,我接着再刨,居然又出来一个。于是我刨了又刨,居然刨了满满一小口袋,我得意洋洋地提到大人那边。

  大人已经把装满了菜的大口袋拿到磅秤上称分量了,我也一本正经地把我的小口袋拿过去称,管磅秤的叔叔“呵呵”一笑,说这么点儿没法称,你自己留着玩吧。我高高兴兴提回家里,洗净后倒入那年的咸菜大缸里。那个冬天,家人只要捞到小芥菜头就会夸奖我勤快懂得帮助大人干活儿,我美滋滋的。

  我对母亲腌胡萝卜的场景印象也很深。她挽起袖子洗胡萝卜的时候,会津津有味地欣赏手中各式各样的胡萝卜,不厌其烦地把挑选上品胡萝卜的经验传授给我,其实不过是那么几句话,直的、顺溜的、大小匀称的味道才最清甜。她把家里的空地堆满了候选的胡萝卜,她对选胡萝卜的热烈推崇会持续两三天,直到洗洗切切都入了缸才告一段落。

  记得母亲“咔嚓咔嚓”吃生萝卜的样子,陶醉在胡萝卜味道中的生动表情,我也学着她吃,从来也没有吃出她形容的那般美味来。现在我明白了,母亲那代人记忆中的饥饿经历使她夸张了胡萝卜的味道,有发自肺腑的感恩之情在其中。

        我的勤劳的母亲,在缺油少菜的年月,分外用心地把能腌的芥菜、芹菜、白菜、茄子、辣椒、萝卜等等收集起来,绝不浪费一点儿地统统沉入那口油光铮亮的大菜缸,拿块圆石头压上。母亲管那块石头叫压瓮石头,因为常年腌菜,爱屋及乌,她对石头都产生了感情。多年后的一天,我和母亲在小区散步,看见路边的鹅卵石,她还会下意识地嘀咕:“这块石头捡回去压菜正好。”

  我小时候常见邻家新婚小夫妻买了大缸,来和母亲学习腌菜,什么时候咸菜腌得好了,日子也就过熟练了,儿女开始满地乱跑,远大的理想也就缩减成眼前的柴米油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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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后,我的邻居赵姐,腌得一手美味咸菜。赵姐每年用自家小菜园里手植的白萝卜的长缨子和酷似鲜姜的一种叫“鬼子姜”的东西,洒了大粒儿盐腌了,腌透后捞出来,用原味老腌汤加香料蒸煮成的。颜色黑里透红,一粒粒的鬼子姜被如此加工后竟然酷似话梅,外表一层皮皱巴巴的,里面的肉粉嫩多汁,似咸非咸,似甜非甜,妙的是一下子说不出是具体哪种滋味,只觉舌尖味蕾被逗得口水不断汹涌,配了一碗喷香的米粥,吃了还想吃,直到一碗吃尽,又去讨一碗来下酒。我夸奖赵姐手艺好,她笑说她腌菜是京郊老家村里自小学了的手艺,不腌手痒,腌了自家也吃不了多少,她和大哥有慢性气管炎,不能吃咸,所以腌了的多是送给四邻的老人们,他们上了年纪,精力不济,行动不便,却又总惦着年轻时过苦日子时习惯了的那一口家常咸菜,但现如今的儿女们都很忙,都不肯腌那种家常咸菜了,超市买的咸菜过于豪华,吃不惯,所幸我辈中有这位贤德赵姐,有闲空为大家腌咸菜,家家户户因此而有这一口福,感念她不尽。

  我那时也赋闲,却缺少这样惠及四邻的贤德,口淡时对她的“话梅咸菜”苦害相思病而不可解。赵姐答应教我的时候,我却在腌菜季节探亲去了,后来我搬离了那个大院,远离了赵姐。

        思之而不得的尤物才是真正的尤物,令人销魂醉骨。吃不到赵姐的咸菜了,我只好继续在记忆中品尝赵姐旧年的馈赠了,以为平生所遇之奇绝。甚至异想天开,待我有一日有钱了,把赵姐的手艺开发出来,做出什么类似“老干妈牛肉干”之类的品牌惠及大众岂不是好?嗯,就叫“大姐咸菜”!用朴实的粗粗的毛笔字给她题个匾,匾的底色还得是咸菜的那种深暗的颜色。营养知识的普及,都知道腌制品不利于健康,但是偶然拿来下饭还是可以的。

   寻常巷陌的百姓腌菜,腌的不仅仅是一种佐餐的味,更是人生久长岁月中对一家人的体恤和爱护之情。是一种把平淡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朴素智慧,一种生存的情趣。女人们一颗经营日子的平常心,一双勤俭持家的手,把一碟咸菜丝点染出玫瑰的诗意,比之很快凋谢的玫瑰,咸菜里的诗意地久天长。

      作家王蒙的小说《坚硬的稀粥》里写一家三代同堂,从断掉稀粥咸菜到恢复稀粥咸菜的故事,说到稀饭咸菜的滋味,文中用一位英国博士的话说“多么朴素!多么温柔!多么舒服!多么文雅……只有古老的东方才有这样的神秘膳食。”我喜欢这篇小说。因为同样的,我和文中的那一大家子一样,钟情那“神秘温柔的膳食”。

      现在菜丰富了,我可以享用到超市里“六必居”这类的咸菜贵族,但滋味还是不一样。六必居是我到了北京才开始结识的,确实好吃,试想想,老秧瓜必要七寸白的成熟;黄瓜必要顶花带刺二两(旧秤)一条;芥菜头必要两道门的均匀个儿;糖蒜选料必要夏至前三天采收进厂,每头四至五六瓣……这哪里是做咸菜,是做工艺品啊,感觉和做景泰蓝似的讲究,所以一斤六必居咸菜的价钱会比肉贵,但失了亲切的家常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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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常咸菜中的精品之一当属“老疙瘩”,是我母亲把大腌缸里年深日久腌透的芥菜疙瘩捞出来晒干蒸透后成就的精品,稍加风干后状若老树根可以保存多年不坏了,寄给远方的我和妹妹,是我俩的至爱。这种老咸菜水发后颜色暗红,口感坚韧,咸中微酸,特别开胃,切丝和里脊肉炒才叫绝配。

        如今在城市里,这样的老疙瘩咸菜,像经典传奇的爱情一样可遇而不可求,求之而不可遇了。我不指望自己能常年吃到这样国宝级的老疙瘩,每隔几天,买一个水腌芥菜头回来切丝配稀粥馒头足矣。

        简单的稀粥咸菜带来我的肠胃清爽,简单生活使我觉得人与人的温暖依恋,它们如何不成为生活中执著存在的“坚硬物质”呢?所以,从南到北的中国,总有形形色色的咸菜在百姓居家生活里天长地久“坚硬”存在下去。

  我喜欢这样的“坚硬”,米煮到“相濡以沫”,菜腌到“有滋有味”,肯把稀饭咸菜品出玫瑰心香的女人,我若是男人,我一定会娶她为妻。一个肯把最普通廉价的菜蔬腌得诗情画意的女人,可以毫不怀疑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她的朴素爱情中,在她的温情呵护中,贫贱的草根生活也可以变得温情脉脉。老子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我以为会腌家常咸菜的女人深得老子智慧,她的思想和行为最大限度地向水靠近,像水一样随遇而安,心境坦然;像水一样深广,待人宽仁;像水一样自然,不卑不亢;像水一样清澈见底,不欺不诈;像水一样善于化解,把粗糙的生活打磨得精致,细小处做功夫,一饭一菜皆用心思……使平淡日子过得如此有滋有味宛若图画一般,“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我坐在窗前想念母亲给我的咸味童年,想念邻家赵姐的温暖“图画”。我依恋寻常巷陌里的稀饭咸菜,我要在那“只有古老的东方才有的”“神秘的膳食”里,终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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