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上访

第二天早上，戴峰到黄浩然下榻的宾馆陪他吃了个早餐，并没有看到黄欣欣或者廖思源。他也就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吃过早餐，他把黄浩然送到车上，并委托了一名副市长把他送到机场。黄浩然上车前留给戴峰一句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戴峰之所以没有去机场送黄浩然，是因为有个推不掉的会议。今天上午，要在发改委召开全市部分钢铁企业关停并转的协调会，由市发改委牵头，财政局、经信委、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和相关钢铁企业的负责人都要参加。这个会是戴峰很早之前就安排好的，他想借这个机会督促几个相关部门解决好这几家钢铁企业关停并转后的遗留问题，特别是员工安置和债务资产处理问题。

前段时间，戴峰想的是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这些问题，甚至在一些问题上冒着对市委书记吴世安阳奉阴违的风险。但昨天听了黄浩然给他带来的风声后，戴峰觉得似乎自己也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地去处理这些污染企业了，求稳对他来说也成了一种上策。在这一点上，他和市委书记吴世安终于站到了同一阵线上。他们都在等，只不过吴书记等的是安全着陆，他等的是进站续航。

于是，之前秘书已经准备好的一篇讲话稿用不上了。会上，戴市长重新阐释了自己对这项工作的理解，对于污染企业的关停并转工作也从加快推进变成了稳妥推进。在场的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这个措辞的变化，从领导讲话中的用词揣摩领导的真实意图，可以说是官场人士的必备技能。只是大家都以为，这是市长受到了市委书记压力后的被动行为，却不知道其实这是主动的战略选择。

“好了，各个部门谈谈你们的考虑吧，尽量谈的具体点。刘主任，你先说吧。”戴峰指了一下坐在右手边的发改委主任刘青云。

戴峰正在认真听着刘青云的讲解，秘书小刘进了会议室，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戴峰一下子脸色就变了，坐在旁边的刘青云也感受到了戴市长的这种变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看着戴峰，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

“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你们几个钢铁公司的人跟我来！”说完，戴峰头也没回地疾步走出了会议室。于是，每个人都知道，出大事了！

是的，岳城市确实出大事了！准备实行关停并转的几家钢铁企业的职工们，刚刚聚集到了市委市政府的大院门口静坐示威了。一出会议室的门，小刘就拿来了手机，市公安局长黄岐的汇报电话打了过来。

“现场什么情况？”戴峰用尽量沉稳的语调问了一句。

黄岐在电话中简单汇报了一下现场的情况：现场大约有七八百工人，有的还是拖家带口来的，一共差不多1千人左右。虽然人数挺多，但好在大家的情绪还比较平静，只是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广场和马路边，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和言论。

戴峰悬着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种情况最怕发生冲突，只有没有暴力，事情就还有挽回的局面：“黄局长，告诉你的人，不许对工人使用暴力，宁可自己挨打，也不能打人。谁打了人谁就给我滚蛋，要是局面失控了你就给我滚蛋！”从来不说脏话的戴市长，此时此刻也没有了涵养，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的公安局长这种局面是多么的危险和被动。

戴峰想到过会遇到阻力，却没想到职工们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阻碍改革，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毕竟具体的改革和安置措施都没有出台。比起阻碍改革进程来，更让戴峰害怕的是，这件事很有可能会影响到马上要吹来的“好风”，毕竟这件事可以说是自己贸然推进改革造成的，而且恰恰发生在了吴书记跟随省长出国访问期间。到时候，这起群体事件的后果可就要自己一个人来背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绝对不能出问题，绝对不能。

戴峰不敢再往下想了，现在不好的影响已经产生了，重要的是控制局面，不能让事态升级，要尽快让静坐的人群散去。想到这里，戴峰在车上马上给常务副市长李新宇打了个电话：“新宇啊，现场情况怎么样？”

“戴市长，现在现场情况还算稳定，工人们除了静坐也没有闹太大动静。”

听了李新宇的话，戴峰一下子火就上来了：“一千多人在市委大院门口静坐，你是不是还嫌动静不够大？搞清楚没有，工人们都有什么诉求？”

“戴市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跟几个工厂的工会主席沟通过了，这场静坐完全是工人们自己私下组织的，也没什么明确的诉求，就是担心厂子关停并转之后，他们没了去处。”

听我李新宇的汇报，戴峰心里有了数：在具体方案都还没有出台的时候，工人们就来聚集抗议，其实更多的不是表达诉求，而是表达一种态度，给政府施以压力，以寻求在后期得到最大的利益。哎，心情可以理解，可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呢？戴峰把身体靠在座椅后背上，闭着眼睛思索起了解决办法。

戴峰的车行驶到离市委大院还有五六百米的距离就走不动了，前面全是静坐的工人们，周围则是高度戒备的公安干警。不得已，已经在现场的市委副书记胡得焉只能拿着高音喇叭对工人们喊话：“工人同志们，我们戴峰市长已经赶回来了，希望大家能给他的车让个道。戴峰市长要和大家做当面沟通。”

工人一方也并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他们知道市委书记不在家，市长说话也还是管用的。于是几个领头的人指挥工人们让出了一条路，让戴峰的车进了大院。

大院门口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台子，戴峰拿着高音喇叭走上了这个临时搭起的台子。这是戴峰从政20年来，第一次与市民这样对话，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沉着，要稳。戴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一千多工人和家属，他们还做了几个条幅，有的写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有的写着工人阶级是中国的领导阶级……

戴峰先向大家鞠了一躬，才拿起高音喇叭：“工人同志们，看到你们拖家带口地坐在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啊！我知道大家今天聚在这是为了什么。不瞒大家说，市里是准备对这几个厂子采取一些措施，该关的要关，该合并的要合并，具体的方案，刚才相关部门和几个厂子还在商谈。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我们绝对不会损害工人兄弟们的利益，一定会妥善安置大家的去向。”

一个领头模样的中年人冲着台上喊了一句：“涉及到厂子和我们工人利益的方案，为什么没有我们工人代表参加？”

戴峰一下子愣住了，没有想到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正在这个时候，秘书小刘走上台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工人兄弟们，我们市委吴书记正陪同省领导在国外访问，听说这个事情跟我打来了电话，我先去接一下，马上就回来。”

戴峰知道，这个时候正是美国的深夜，吴书记连夜打电话过来，可见对这件事有多重视，而自己却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没有在第一时间向他汇报此事。

果然，吴世安在电话里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忧，还说省委温书记对这件事也很关心，要求戴峰一定要及时妥善地处理好这起群体性事件，千万不能给岳城市抹黑，不能给省里抹黑。戴峰只能立下军令状，保证处理好，绝不会导致事态扩大。

“工人兄弟们，刚才我接了市委吴书记的电话，他对我提出了批评，批评我做事情太冒进欠考虑，正像刚才那位同志说的，涉及工人利益的事情要有工人代表参加。希望大家回去以后能推举出几个工人代表，以后共同参与到工厂关停并转的实施方案中来。”

就在戴峰给大家做保证的同时，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话说春雨贵如油，这在岳城市的春天并不多见。秘书小刘在台下有些着急，不知道该不该给市长送一把伞，可看看还在淋雨的工人们，他又果断打消了这个想法，这个时候能做到只有等待了。

“小刘，马上弄一批雨衣给大家送过去，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戴峰冲着小刘喊了一声。“工人兄弟们，大家今天来这里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代表市委吴书记向大家再次保证，市委市政府绝对不会让工人吃亏，我们时刻会记着工人阶级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

看到戴峰把话说到了这个程度，又看到雨越下越大，一些老人和孩子开始撤离现场了。领头的几个人只能指挥大家在周围公安干警的帮助下逐渐散去。

这时候，戴峰的心才一下子落了地。小刘赶紧上台给市长打了一把伞，又被戴峰推开了。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戴峰感叹了一句：好雨知时节啊。

人群散去后，戴峰没有忘了第一时间给远在美国的吴书记打电话汇报，并主动向省长作了检讨。这件事算是就这样扛过去了。但戴峰知道，对这几个钢铁企业的处理关系到太多人的利益，问题十分复杂，稍微不注意就可能再次引发这种群体性事件，甚至会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六风来了

等到吴世安从美国回来后，戴峰找到他汇报了这几家企业关停并转的方案，但看得出来，吴书记对这些事并不太上心，听完汇报只是说了句：“戴市长，这些事情你就放手去办吧，但是记住，要稳妥，不要再出现上次的情况了。”吴世安的这句话，相当于把这烫手的山芋又还给了他。戴峰知道，吴世安并不想在这上面费心，他所希望的就是不要发生什么事情给他添堵。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有趣。有的市长嫌书记管得太多太严，影响了自己的发挥，而戴峰遇到的这位书记却来了个“大撒把”，一股脑把事情都丢给了他。当然，他并不是一个不愿意担责任、不愿意做事情的官员。但随着几家钢铁厂改革的逐步推进，戴峰发现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多：接手企业想要压低成本，放贷的银行想尽可能收回贷款，厂子的工人想要个安置去处……除了这些，更让戴峰感觉到有点灰心的是，对于治理雾霾来说，关停并转这几家钢铁企业才是个开始，更大的任务还在后面呢。

从那次群体性事件之后，戴峰就没有歇过，一方面要冒着各方面的阻力逐步推进企业改革，一方面还要天天看到环保部发的空气质量通报，岳城市几乎稳定在全国重点城市的倒数十名内，几乎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最为关键的是，因为黄浩然带来的那个消息，戴峰脑子中有了一个盼头，一个可以逃离的盼头，这在他的执政生涯里还是第一次。出于身上的责任感，他不停地劝说自己要放弃这个想法，却终究无法控制自己。可在戴峰看来，等这个盼头就像等一阵风来，你知道它迟早会来，但就是不知道它哪天会来。

不过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就在戴峰在县里调研新农村建设的时候，接到吴世安的一个电话，电话里吴书记只是说希望他尽快回到市里来，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戴峰立即结束了调研返回了市里，当然他已经知道了吴书记要和他谈的是什么事情。看来风终于还是来了！

正如戴峰所料，中央党校的正式文件已经到了市里，通知他下周一到北京报道。做完了和常务副市长的工作交接之后，戴峰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就像在常年的雾霾后终于见到了新鲜空气一样。

戴峰离开岳城市的前一天，刮了一晚上的风。第二天，天气好极了，很久没有过的湛蓝如洗。上飞机之前，戴峰又回头看了一眼岳城市的天空：什么时候才能不需要等风来，就能看到这么好的蓝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