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话题一向不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因社会经历不同,家庭背景不同,认识层次不同,因此各人感受亦不相同。总结这一话题的要点,“十几岁的小孩子亲敬父亲,二十几岁的青年人鄙视父亲,四十几岁的中年人怜悯父亲,五六十岁以后的人才会真正明白父亲、崇拜父亲”,这该是共识率、共鸣度较高的观点。
其实我对父亲的认识何曾没有曲折?
小时候的我,对父亲的亲敬是真诚的,也是“务实”的。父亲在北京工作,一年才能回家探亲一次,所以一到冬天我们就开始了盼父回家的倒计时进程,天天盼着父亲回家,因为父亲来了,我们就有了大米吃、有了做饭炒菜的油,就能穿新衣服了。何况父亲年年回家时还会带几个北京的油饼儿、馒头,还有一包儿水果糖、虾米酥糖呢。在当年有了这些那岂不就是天堂?所以我们天天想着、盼着父亲回来,那时父亲在我心目中就是不折不扣的福星。
父亲从没打骂体罚过我们,也从没强迫我们做过什么,但我们的事他却时时挂在心里。他不仅是我们心目中的福星,还是有求必应、心想必应的“菩萨”。
恢复高考后,高考复习资料可谓一册难求,但只要我把想要的资料书名告诉父亲,他总会想方百计给我买到寄来。尽管为了买一本书,他常常得早晨四五点起床到新华书店排队,但无怨无悔,购买之心切尤甚于我。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穿着开始多样化起来,这些信息通过电视、电影也传送到了我们的县城、乡村。这对于我们也只能是心动却不敢行动,因为我们知道吃饭穿衣量家当的道理。知子莫若父,父亲当然明白我们的心思,记得1985年春节回家,父亲给我和哥哥每人买回了一件豆绿色载绒半长款棉服,穿在身上真是又舒服又暖和,而且还大方得体,即便男子汉的我们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我一直穿了有十年之久。我问这衣服多少钱一件,父亲说“60”。这不啻在我耳边炸响了一颗震撼弹,惊的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要知道这在当年简直就是一笔“巨款”了。那时候父亲的工资不过50几块钱,我八四年大学毕业见习工资也就这么多。说实话,我还从未花这么多钱买一件衣服呢。
那时候父亲在我心目中是可亲、可爱、可敬的。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对他却不那么崇拜了,有时甚至开始着他的急、生他的气了。
父亲仁厚、宽容是优点,但过犹不及,过度了就“傻”了。
他从不会为自己着想,办的许多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吃亏、上当,但他却“浑然不知”,甚至不以为然。
父亲兄弟姊妹四人,他排行第二,可就他自己没有正规上过学,喂牛赶车就是他的“职业”,他没有抱怨。14岁就离开父母独身一人去北京学徒,吃苦受罪,他没有哀叹。出徒后每月给的工钱,留下自己精打细算后的生活费,悉数寄回家,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我们和伯伯、叔叔三家和住一个四合院,分家时大伯要了四间南屋一个大门口的房产及宅基,叔叔要了三间北屋两间西屋的房产及除大伯房基地以外的全部宅基,我们只分了两间东屋和北屋两间耳房的砖瓦木料,宅基分毫未得,住宅是在生产队分配的宅基上另建的,这样的结果父亲依然接受,没有怨言。
对爷爷奶奶的孝敬,父亲真是没的说,尽管我们的“小家”经济非常拮据,但每月给爷爷奶奶的“月供”钱,尽量求多,保证不少,我们赞同。可别人给不给他却从不攀比、从不去看,这就不对了。私下议论起来,他总以各进各的心为由相搪塞。
退休后父亲回到了老家,于是我们所住的胡同就经常保持了干净,因为这个胡同里有了职业“清洁工”。尽管我和哥哥一有时间就“帮着”打扫,但始终没能撼动父亲的主角地位。既然有了专职“清洁工”,邻居们也就坐享其成,更乐享其成了。说十几年如一日毫不为过,直到我们搬到商品房小区的住宅楼住,他还时不时回家把胡同打扫一遍,把杂草清除以下。我们抱怨,咱早就不在那里住了,你还去扫胡同、管理胡同为什么?但他依然故我,直到有一天搬抬胡同自来水井盖扭伤了腰,才算放弃,岂不知这年他都八十多岁了。
父亲做的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可谓不胜枚举。譬如,不管远近亲疏,只要来人必须给沏上茶水,而且不能用我们平时喝的普通茶,要用给他特购的茶叶,人家就是再推说不渴、不喝也得沏。来个亲戚朋友,出门时点心、水果、蔬菜只要家里有的,就一定得让人家带点儿回去,人家就是再推说不要也得给,宁可自己不吃不用。
再如,一次从一份小广告上看到,有一个小“诊所”称可治腰腿疼(卖膏药并帮患者贴上),他便“慕名”而去,一个“疗程”四十天(就是卖给四十天用量的膏药),并且三四千块钱的膏药费要先期支付,他照付了。之后便是每天来贴膏药、换膏药。不用说“医生”总是热情备至,爷爷长爷爷短,脱鞋穿袜,迎进送出,搞得父亲心里十分不落意。恰逢中秋,他特意买了两只烧鸡送到“诊所”,以表谢意。感动的“医生”眼圈直红。回来后他讲述了买烧鸡、送烧鸡的过程,尽管大家不敢稍置微词,更不敢埋怨,可内心的感动不但没有产生,反而觉得他把事办反了。确实买两只烧鸡不过七八十块钱,按现在的收入水平也不是个钱,但在买方市场的情况下,向卖方“送礼”确实是不多见的。无奈因为没有效果,治疗也就不了了之了。
更奇葩、更让人更不可捉摸的事还在后面。买东西,追求性价比最高是人之常情,但父亲往往不能做到,最典型的是买菜。在我们家乡经常有推着车子走街串巷叫卖的菜贩,而且越到傍晚叫卖声越高,常识也是到这时剩下的菜品一般都是质量下乘的。但这往往是父亲被“喊”出去进行趸购的关键期,他绝不是为了“捡漏”,相反充当的却是菜贩质次价却不低菜品的“倾销”对象。我们一致反对,可他依然“我行我素”。在甚嚣尘上的反对声中,他也只弱弱的说了一句卖完了他们不就能回家了?这就是“天机”吧。听了这句话,就像参禅悟道遇到了机缘,我一下子豁然开朗甚至有了顿悟的感觉。我对父亲理解了。
父亲没有上过正规的学校,只是参加工作后上过一段时间扫盲班,若不介意“子为父隐”的红线,可以毫不避讳地说,父亲是应该被划入没文化者行列的。就此推断,他肯定也不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上升到哲理层面去衡量、去思考的,然而他的一举一动却让我品出了满满的哲理和禅意。
尽管他干了好多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干了好多吃亏费力的事,但这绝非是在“吃亏是福”理论指导下干的。他之吃亏,绝不是为了得到那个“福”而有意去“吃”的,他不怀那种功利目的,或者说根本不带功利,所收获的功利不过是他那种行为的副产品而已。
父亲也不会计较“舍得”的机理,他没有那种心计,所以绝不是为了“得”而去“舍”,精明的把“舍”作为手段,以“舍”换得更大、更多的“得”。他只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就得(音:děi)“舍”,就得那样做,无需作这样那样的思考和判断、规划和设计。正如一只小虫飞到你的眼前,你自然会眨眼。匆匆前行时,忽然碰到一个临空垂下的小树枝,你自然会躲避一样。完全是出于下意识的本心本性。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家中父母就是佛,何必灵山朝世尊”,何故?佛家解释说“父母对子女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唯愿子女得到康乐。因此,父母对子女的爱相当于世尊对众生的慈悲,都是无私的!”对此,父亲用自己的行动给予了深刻的诠释。
“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不父亲在出色完成养育子女重任的前提下,还用自己干的那些“傻事儿”默默地为后世子孙们抵消了说错话、做错事带来的灾殃,耕耘了一片福田,播种了一份福德?这岂不就是佛之所为?正因为他的仁厚,懂感恩、肯吃亏、卖“憨傻”才给我们后辈营造了福报,保障了儿孙家业的兴旺。
《围炉夜》有这样一段妙论:“打算精明,自谓得计,然败祖父之家声者,必此人也;朴实浑厚,初无甚奇,然培子孙之元气者,必此人也。”我理解了,我相信了!
身教胜于言教,成功的教育未必发生在教育家身上。虽然我的学历比父亲高,但父亲做人的学问比我深。父亲用自己的行动教育了我、征服了我。
父亲今年八十六岁了,身体还算硬朗,家人无不为他高兴。
愿父亲健康长寿!
2022年11月8日20:57:34完稿, 2022年11月11日16:49:17再修
张范津(图片来自网络侵权即删)